山崎豐子誕辰100週年：走進敘事宏大的作品世界

伸出雙手與我握手

我在出版社工作，有幸多次與山崎豐子女士會面交談。最初，以其作品的文風，我誤以為她是個難以相處的人。第一次去山崎女士位於大阪的家中拜訪時，我一開始非常緊張，但後來在東京見面，她一直喊我「瀧野先生」，並伸出雙手與我握手。其實，山崎女士是個純真風趣、平易近人並且喜歡聊天的「大阪阿姨」。

在本文中，我將通過自己與山崎女士的交談內容及其小說，介紹她的作品世界（下文敬稱略）。

基於家業的大阪商人故事

山崎豐子（1924-2013年）出生於大阪的船場。那是一處商人聚集的地區，山崎家做的是昆布生意。1944年，山崎從現在的京都女子大學日本文學專業畢業，進入每日新聞社大阪總部工作。她被分到文藝欄目編輯部，上司是後來成為作家的井上靖。如果沒有那段時間的共事經歷，就不會有後來的作家山崎豐子。

井上靖鼓勵山崎說：「人這一輩子總能寫出一部傑作。如果是自己家裡的事，一定寫得出來。你要不要寫寫看？」於是，山崎在1957年發表了處女作《暖簾》。第2年，她在《中央公論》雜誌連載的《花暖簾》獲得直木獎。當時的獲獎感言預示了山崎日後的寫作風格。

山崎說：「我無法也無意創作那種枝繁葉茂的盆栽式小說。就像在禿山上一棵棵種樹那樣，我想寫出造林式小說。」自始至終，她都堅持「花半年時間學習，再花半年時間寫作」的創作風格。

「山崎豐子誕辰100週年」活動，拍攝於東京都內書店（nippon.com編輯部）

1963年開始在週刊雜誌連載的《白色巨塔》，奠定了山崎的社會派作家地位。透過浪速大學醫院野心勃勃的第一外科副教授財前五郎和剛正不阿的第一內科副教授里見脩二這兩個人物，作品尖銳地指出了圍繞教授人選的醫局腐敗和醫療過失問題，引發了巨大的社會反響。

不過，山崎本人似乎並不喜歡「社會派」這個標籤。她說：「我本來就無法對弱勢群體視而不見，也不能容忍不公的現象。只是這種性格剛好延伸到社會議題上。」

這部作品帶來的巨大反響促使作家將視線轉向更廣泛的社會問題。之後，山崎將筆鋒指向經濟界。她創作的《華麗一族》，直擊當時在經濟界最為神秘的銀行業，該作品1970年起在週刊雜誌連載。

作品講述了這樣的故事。關西首屈一指的大財閥、都市銀行行長萬俵大介利用金融重組，企圖推進一場「蛇吞象」的大規模合併。然而，他的長子鐵平是財團所屬鋼鐵公司的專務董事，為人正直，與自大獨裁的父親爭執不斷，最終關係破裂。山崎表示，「閨閥、企業之惡和官僚之惡這3點」是這部作品的主題。

「透過作品，看到真實的人性」

山崎作品的特點是真實，以詳實的採訪調研為支撐，對細節刻畫入微。她的前線採訪耗時長久，小說人物各有原型。因此，作品發表後往往引發各種猜測。對此，山崎明確表示：「如果一個真實人物可以直接成為小說主角，那作家就不需要創作了。」

這位作家的厲害之處還在於用其獨特的視角塑造出個性鮮明的人物，來更進一步地吸引讀者。山崎說：「僅僅將採訪的結果羅列出來，成為不了一部小說。深入挖掘事實，透過作家對文章架構的把握和想像力塑造有關人性的故事。透過作品，可以看到真實的人性。」

對採訪對象，山崎會單刀直入地深入追問，直到自己滿意為止。配合主要登場人物，她將故事的展開根據時間順序羅列在一大張紙上。這份時間表完成後，山崎再縱觀全域，等整個構思成型後，才正式動筆。

如果沒有滿意的題目，山崎不會輕易動筆。她說：「題目就是作品的主題。」在談到《兩個祖國》和《不沉的太陽》時，山崎表示：「祖國本來只有一個，太陽終將西沉。將兩個相反的詞放在一起，這樣才好。」這段話令人印象深刻。

戰爭經歷是創作的原點

山崎說自己的創作原點是戰爭經歷。二戰期間，她在軍工廠做彈藥擦拭的工作。有次因身體不適而休息的她，在讀外國小說時遭到了監管軍人的毆打。山崎說：「我沒有擁有過青春。」她寫道：「男生駕駛特攻機飛往雲的另一端去赴死，我們這些女學生大二時全被調去參加勞動。被派往飛機廠勞動的朋友在B29的轟炸中喪生。我時常想，自己作為倖存者，應該做點什麼。」

於是，便有了下面的戰爭三部曲。

1973年起在週刊雜誌連載的《不毛地帶》，以二戰時日本大本營的作戰參謀壹岐正為主角，講述了他在西伯利亞殘酷環境下的拘留生活以及戰後進入商社並捲入激烈商戰的經歷。

山崎寫道，雖然日本透過經濟快速成長走上了富裕之路，但「整個日本正成為精神荒原」，自己出於這份擔憂，「透過曾作為大本營作戰參謀參戰的主角如何在不毛之地生存的故事，描寫了戰後30年日本的社會進程。」

1980年起在週刊雜誌連載的《兩個祖國》，講述了從太平洋戰爭到東京審判期間，住在洛杉磯的日裔2世天羽賢治在日美兩個祖國之間掙扎撕扯的悲劇故事。作品分為4個主題：日裔集中營、菲律賓戰場、廣島核爆和東京審判。在山崎看來，「日本人的內心變得荒蕪，甚至正逐漸丟失熱愛自己出生的國家、也就是祖國的這種自然情感」。

1987年起在月刊雜誌連載的《大地之子》，聚焦遺留在中國的「戰爭孤兒」，描寫了他的辛酸經歷。故事與中日合作建造鋼鐵廠的史實交織，主角陸一心被仁慈的中國人養育成人，成為一名優秀的工程師，卻在文革中遭受慘痛打擊。名譽恢復後，陸一心參與中日合作項目，卻又陷入中日意見對立的漩渦。

作品細緻描述了中國人民的生活和中國共產黨的真實情況，可讀性強。這些得益於山崎和當時的胡耀邦總書記的會面。由於這次會面，她得以進入原本不允許外國人進入的地方採訪，如落後的貧困農村和鋼鐵廠等。正值中國改革開放的初期，這部作品應運而生。主角和親生父親重逢後的故事是該作品的核心。

「帶著希望活下去，心懷不沉的太陽」

在歷時8年完成《大地之子》後，山崎稱自己「已精疲力竭」。作為對自己的獎勵，她前往年輕時憧憬的非洲最高峰吉力馬札羅山旅遊。在肯亞首都奈洛比，山崎委託日本航空的當地工作人員O先生擔任導遊。

山崎從O先生那裡得知了他的悲慘遭遇。O先生曾任日本航空工會委員長，因與經營層對立而遭到報復，被強制派到巴基斯坦喀拉蚩、伊朗德黑蘭、奈洛比等偏遠地區工作，長年與家人分離。山崎稱之為「流放」。

本來山崎已準備退出文壇，她覺得自己不可能寫出超越《大地之子》的作品了。然而，這或許就是作家的宿命吧，她向O先生詳細了解了整個事情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之後創作了作品《不沉的太陽》。

關於這部作品的誕生，還有一個小插曲。有次，山崎去見一位出版社的管理高層，這位高層曾是一名編輯，與山崎相交多年，深得信賴。他告訴山崎：「藝術家永不退休。活到老，寫到死，才是作家要走的路」「我已經半截身子入土了。希望能在活著的時候，收到你的一份稿子作為帛金。」山崎笑著跟我說：「既然都說到要拿稿子當帛金這份兒上了，我不寫都不行了。對方那張嘴可真是厲害。」

在《不沉的太陽》中，日本航空改名為「國民航空」，主角恩地元被派到海外後好不容易重返總部，然而公司發生了御巢鷹山墜機事故。為了經營重建，公司從外部招聘會長，卻導致醜陋的權力鬥爭升級，輔助會長的恩地也被捲入其中。

主角是一位即使成為企業追求利益的犧牲品也始終剛直不阿的人。題目《不沉的太陽》的靈感源自山崎在非洲看到的夕陽。她說：「題目的寓意是，無論面對怎樣的逆境，都要帶著希望活下去，心中懷有一顆不沉的太陽。」

2013年起在週刊雜誌連載的《約束之海》成為了山崎的絕筆。她一直堅持寫作，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我所認識的山崎豐子，是個正面面對不公時始終保持憤怒的人。她品性清高，不與文壇接觸，一心只與稿紙打交道。山崎去世後，日本至今還未出現文風雄渾在她之上的作家。

標題圖片：山崎豐子接受採訪，2003年（共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