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細道～漫步桃園大溪時空之旅（下）：從康莊路到中央路──大溪老街的眾神

臺車軌道的痕跡

沿「康莊路」從內柵走至大溪老街，路上寫著「神桌」的招牌漸漸多了起來，工廠也傳來陣陣薰人香氣。大溪這地方森林資源豐富，是著名的木製品產地，從虔誠的臺灣人往往擺放在家中最優良位置的木製神龕，到衣櫃、梳妝臺等傳統嫁妝，皆有生產。

康莊路上的木工作坊，照片裡可見家具用的細緻雕刻

「康莊路」其實是臺車軌道拆除後的道路。此地臺車軌道工事源於日本時代1903年，連結「桃園──大溪──角板山」的輕便車軌道由當地企業家所創立的「桃崁輕便鐵道會社」（「崁」指大溪）負責營運，這便是現今「桃園汽車客運」的前身。臺車軌道的出現，使得以往從大溪到臺北（大稻埕）費時6小時的水路運輸，縮短為3小時的陸運；從臺北回到大溪，水路費時12小時，陸運一樣縮短為3小時，這使得大溪市街更為繁華。

「桃崁輕便鐵道會社」所攝之當年的臺車軌道車站（照片：桃園汽車客運授權）

康莊路與中央路的Y字路，左方中央路歷史悠久，在1898年日本時代的地圖上便已存在

走著走著，終於靠近了大溪的心臟地帶「大溪老街」，筆者走上「中央路」，沿途便漸漸出現許多擁有巴洛克風格浮雕的建築。驀然回首，發現以「金大溪銀樓」為中心，道路呈Y字形交叉。此處正是過往臺車軌道車站「大溪站」所在地，後來臺車軌道撤除，才讓道路呈Y字形。

「金大溪銀樓」所在的Y字路，左方中央路原為臺車軌道，「大溪站」也在此處

百年老滋味，油飯

從慈湖出發已過了快3小時，抵達老街時已是午後，天氣暑熱，加以腹內飢餓，筆者頗感疲累；但在走進一家冷氣開放的小吃店，看到飽含醬油滋味的香菇和豬肉混在糯米中，再淋上豔紅醬汁的可口「油飯」出現在眼前後，便又再次精力充沛了起來。

在臺灣，若要吃好吃的，去傳統市場準沒錯。「游記百年油飯」位於大溪市場附近，是創立於1862年的老店，對大溪當地人來講，也是小孩出生滿月祝賀必備餐點。2017年曾因為業主感覺太過辛勞而一度考慮暫時停業，幸虧家傳第5代的年輕人回到此地經營，才讓老店得以復活。大溪豆干頗負盛名，炸豆腐也相當不賴。

「游記百年油飯」的油飯，大鐵鍋炒生糯米而成油飯，翻炒糯米的技術很講究

日籍女性導覽大溪

「跟京都一樣，大溪水質良好，所以豆腐很好吃。」

長年住在大溪的日籍女性近藤香子，如此告訴筆者。

香子出身東京都，2001年以日語教師的身分前來臺北，結識一位在日本企業上班、出身大溪的臺灣男性，兩人於2004年結婚後，便開始在大溪生活。如今育有二子的香子已是大溪區域振興的關鍵夥伴，她邊走路，邊向筆者介紹導覽。

「這間店的月光餅是大溪名產。」

1892年創立的「合珍香」名產月光餅，在百年的歲月之中點綴了大溪人們的佳節良日與婚喪喜慶，餅皮有點像長野的鄉土料理「おやき（烤蕎麥餡餅）」，頗為Q彈，一口咬下之後，番薯餡的甜美香氣便滿溢而出。

「以前的大溪是農業社會，相當貧窮，沒錢買肉和蛋，就把番薯餡裝進去，權當中秋節月餅來吃。」

店家老闆娘如此告訴筆者。

不過在民間還有另一種說法，因為二戰末期糧食物資管制，麵粉太稀少了，於是大溪人以極少量的麵粉為皮、將大量的番薯蒸熟打成泥狀作為餡料，再以烘焙方式烤成麵餅來祭祀。圓圓的形狀與烤成黃色像滿月，所以蕃薯餅又稱為大溪月光餅。

聽說香子的小孩也從小吃月光餅當零食，想必等到他們長大成人，搬到其他土地居住之後，會在某些時刻突然想念起家鄉、想吃月光餅。月光餅就是這樣的滋味。

老餅店「合珍香」店內，照片右側疊成一堆的圓餅便是月光餅

2021年夏天播放的臺灣電視劇《神之鄉》，也使得月光餅一舉成名。原作漫畫作者左萱便是出身大溪，漫畫版《神之鄉》（2015）獲得日本外務省主辦的第10屆日本國際漫畫獎，也譯成了日文出版。故事圍繞著曾經成長於大溪，如今卻和故鄉拉開距離的青年「志薰」，以及他那未曾離開過大溪的青梅竹馬「一心」，還有一名臺北長大的女大學生「暖暖」三位主角，以抒情的筆觸描繪三人與大溪的關聯。另一方面，電視劇版以「志薰」的父親為主角，描繪分裂家庭的糾葛與重生，充滿鄉土味與人情味。

榮獲第10屆日本國際漫畫獎的《神之鄉》亦出版了日文版

從改造到區域振興

近藤香子（左）與經營「新南12」的鍾佩林（右）

「電視劇來『新南12』取景，把這裡設定成月光餅店，所以就有很多看了電視劇的人跑來問說：這裡買不買得到月光餅？」

香子笑著如此說道。所謂「新南12」是一間身兼咖啡廳、書店、民宿的改造空間，對香子及其區域振興的夥伴而言，是有如家鄉一般的存在。

2011年，當地人開始構思要把大溪那些形同廢墟的建築群進行整修，讓整座城鎮成為博物館。其後，許多年輕人回流到家鄉，有人提出想在新南老街（中山路）空地舉辦區域重生市集，由於剛好在香子房屋後方，也就順理成章地加入了區域振興的活動。

2015年，夥伴們將新南老街的古屋整修之後，作為「新南12文創實驗商行」開張，香子負責製作咖啡廳的午餐餐點，店內主打大溪食材與日式家庭料理的融合，除舉辦活動外，也販售食譜。

筆者前往「新南12」對面的「蘭室」，這是一棟文人風的風雅建築，外觀為紅白色調的「辰野式」，細長房屋延伸至裏側，並掛有匾額，還有中庭。這裡是由臺車軌道「桃崁輕便鐵道會社」創始人，同時也是當地名士的呂鷹揚於1918年所建。呂鷹揚之子呂鐵州曾就讀京都繪畫專門學校（現京都市立藝術大學），師事福田平八郎，為活躍於日本時代的知名臺灣畫家。筆者不禁感慨萬千：或許呂鐵州的美感，他那纖細而遒勁的構圖能力，便是在這樣優美的環境裡培養出來的。

蘭室最裏側的茶房門扉

之後，筆者騎著單車，與香子同遊城鎮中較不知名的優良景點。

「這裡有林本源城牆的門。」
「歌手鳳飛飛的老家就位於這迷宮巷裡喔。」
「這下面有公共洗衣場，會有水湧出來。」
「祭祀關羽的普濟堂，是大溪人的心靈依靠。」
「這條古道曾經連接大漢溪渡船頭，為了方便工人搬運重物，所以階梯較低。」

香子對筆者一一導覽，像是在介紹自家後院的花花草草。筆者想起漫畫《神之鄉》裡，一直住在大溪的「一心」的臺詞。來自臺北的女大學生暖暖說：「一心你真的對大溪很熟悉耶。」之後，一心回答：

「這不是當然的嗎?」「講自己家的事情，本来就是很自然而然地啊。」

我們來到曾是大溪神社的中正公園，此時，上集裡登場過的鄉土史家黃建義騎著機車出現了。

「我有重要的東西要讓妳看。」

那是製造於大正2年（1913年）的基石，以及排在以往大溪神社拜殿樓梯旁的供奉石柱，石柱上刻著「昭和七年十月建立　石川縣人」，側面卻刻著「反共抗俄」。

黃建義如此想像：
「戰後，那些象徵日本的東西都被破壞光了，說不定居民是為了保護這座石柱，才故意刻上『反共』的。」

中正公園裡的日本時代「大溪神社」遺址

「大溪神社」遺跡，供奉石柱，側面刻有「反共抗俄」字樣。

之後筆者又和香子兩人來到日本時代蓋的公會堂，從戰後成為蔣介石行館的建築旁的「志清亭」，俯瞰連接至淡水河的大漢溪。便是這條河流，將樟腦、茶葉、煤炭運至臺北及淡水港，為大溪帶來了莫大財富。據說「大溪」舊稱「大姑陷」這名字源自於原先生活在此地的泰雅族人的語言「Tako-Ham」，意思是「大水」。

蔣介石與夫人宋美齡也特別喜歡從此處眺望風景。時代往前，1927年更有紀錄指出，日本皇族朝香宮鳩彥王也造訪過這座涼亭，觀賞此地景色。

從涼亭「志清亭」俯瞰大漢溪。大漢溪因河川侵蝕作用，分成三層，第一層是農地，第二層是城鎮

「下面河畔還有韭菜園，一到春天就會四處飄著韭菜花香喔。」

香子如此說道。木材香、煮豆干的醬油香、番薯餡、韭菜花，大溪真是充滿著各種香味。

笑顏對異鄉

「大溪真是個好地方。」
「嗯。」

香子轉了轉她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微笑著回應。

她在這塊土地已生活了17年，其間想必經歷過許多事：她很可能想去臺北，交通卻不甚便利，很可能聽不懂周遭人講的臺語，可能無法融入由親戚組成的當地傳統社群，可能苦於必須在異鄉帶小孩，可能經歷過價值觀的差異，經歷過孤立……

然而香子將這些難題一一克服，在大溪落地生根，對筆者的話語，回以一聲強而有力的「嗯。」

漫畫《神之鄉》裡，有這樣一句臺詞：

「神明的笑容不是很溫暖嗎?這樣的笑容裡隱藏著很多道理啊。」
「不管是開心的事、煩惱的事，還是悲傷的是……都應該用這樣的笑容去面對。」

清領時期、日本時代、中華民國戒厳期、民主化後的現代──

大溪這塊土地承載著各個時代許多人們的情感，至今仍不斷變化著。住在這座城鎮的每一份子宛如都有神靈寄宿，或許便是眾神發出的微弱光芒，吸引著許多旅人到此一遊。黃昏時分，俯瞰浩瀚的大漢溪，筆者不禁如此心想。

一部分圖片之外全由筆者攝影。

標題圖片：大溪老街夜晚也風情萬種。圖右寫著「燕居」的便是「新南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