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以生存的奇蹟:李琴峰芥川獎頒獎典禮演說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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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自己未曾出生
「我真希望自己沒有生下來。」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樣的想法,如今我已記不清。
才不是什麼「生而為人,我很抱歉」,是「希望自己沒有生下來」──既然我並非自己選擇、按照自己的意願出生的,那麼對於降生於世這件事,自然沒必要感到抱歉;相反地,對於自己被迫出生這件事,我總懷有一股無處發洩的憤怒以及絕望,生存至今。
這種情緒與「渴求尋死」,又有些許不同:既已降生於世,平白無故便也生不出積極求死的欲望;即便真死成了,也改變不了自己曾經存在的事實,回歸不了完全的虛無。此外,一想到在我死後,可能有許多人在我所控制不了的領域,針對我的死亡妄加揣測、解釋與考察,那種情景光是想像,便已令人心生不悅。
如此想來,果然打從一開始就壓根不存在的狀態,不論喜怒哀樂或愛別離苦都無由而生的狀態,才是最佳的狀態。
不被世界祝福的自己
究竟我是為何會有如此想法?或許是因為我在還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注意到了世界的罅隙。世界的罅隙,荒謬的牆,陽光不到的角落。早在彼時我便發覺,自己決計成為不了那種能被世界祝福、歡迎的人類,這個事實折磨著我,使我絕望,並在我往後的人生中,種下了深植心底的根源性的惶懼感。即使如此,我依舊抱著一絲期望,我告訴自己:或許等到年歲增長、長大成人,一切就會變好,會沒事。
可惜一切總是事與願違。不但事與願違,在成長的過程中,我還曾無數次目睹世界的惡意遭到具現化的瞬間。世界的惡意總是如此巨大,個人總是如此渺小,且世界絕對不會承認自己的錯誤。不論如何對個人加以蹂躪、摧殘,將其推落絕望的深淵,甚至葬送死蔭幽谷之中,世界總是毫無懺悔之意,若無其事地持續轉動著。世界不會出錯,一切都被歸咎於是個人太過脆弱。面對如此這般蠻不講理又捉摸不定的巨大猛獸,個人會感到恐懼震顫,渴求透過死亡尋求解脫,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實上,我也曾數次暴露於世界的惡意與敵意之中,遭受嘲笑與毀謗,弄得渾身是傷,甚至徘徊在死亡的邊緣。
因知識與文學而得以延命
之所以能存活之今,我仰賴的是知識與文學的力量。知識賦予我客觀視野,使我得以抽離自身體驗,在時間與空間上拉開距離,客觀看待自身的處境與狀況,同時也獲得了摸索自身苦痛根源的線索;文學則賜予我表達的手段,使我得以將自身的絕望、無力、憤怒、憎恨、憂煩、苦悶等主觀情緒,加以消化昇華。我努力不去傾聽俗世的淺薄雜音,而是埋首書堆之中;我也不去切削自己的肉身,而是將那股力道用以刻劃文字。即便如此,我依舊會在孤獨的黃昏裡恐懼顫抖,會在不眠的暗夜裡獨自流淚,我必須忍受著這些痛楚,今天才得以站在芥川獎頒獎典禮的這座舞台之上。
本次得獎作品《彼岸花盛開之島》,對讀過我此前作品的讀者而言,可能有些人會覺得「不像李琴峰的風格」;相反地,也可能有些讀者會感到興奮:「李琴峰終於發揮真本事了」。的確,本次的作品和此前的《北極星灑落之夜》或《星月夜》的確有些不同,是一部略帶奇幻風格的小說,但這部小說裡所描繪的問題意識,與之前的作品應是相通的:關於語言,關於國家,關於文化與歷史的思索,關於現代社會與政治的危機感,以及遭受強行分類的苦痛。
毀謗中傷使得作品更接近「預言」
7月中旬,得獎消息受到報導之後,便有許多大概根本沒讀過我所寫的任何東西的人,傳來大量的惡意言語、毀謗中傷與仇恨言論。「外國人別來說日本的壞話!」、「反日份子滾出去!」。諷刺的是,這些企圖傷害我、使我沉默的惡言惡語,其實反而是為我在《彼岸花盛開之島》中所表達的,對當代的危機感,賦予了一種極為真實的現實基礎。換言之,他們那些惡意的話語,都使得《彼岸花盛開之島》這部小說,從某種寓言式虛構故事,更加接近了預言的領域。
其中,甚至還有部分人士散播類似「李琴峰其實是外省人,不是真正的台灣人,所以才會反日」這種在各種意義上都錯得離譜,不知該從何吐槽起的滑稽的流言蜚語。但從這件事上也可明顯看出,人類真的是種若不強將他者進行分類,就無從安心的生物。「因為你是○○,所以就該有○○的樣子」、「那個人是○○,難怪會○○」──他們便是透過這種方式,企圖將本應擁有極為複雜思考活動的人類,以極為單純的屬性與膝蓋反射式的邏輯,來強加曲解。這種極為粗暴的分類與解讀,正是我不斷透過文學──透過我的文學──,來試圖進行抵抗的事物。
《彼岸花盛開之島》裡有這樣一段台詞:「我們所出生、成長的〈島〉,本來就是艘隨時都有可能沉沒的船。」根據哈拉瑞《人類簡史》所言,我們有幸活在人類歷史上最為和平的時代;但就連我們在這個當下所享受的和平,其實都處於隨時可能崩毀的狀態。今後,《彼岸花盛開之島》究竟會成為預言之作,或會只是單純的虛構寓言,這就不是身為作者的我所能決定的了,而是有待活在這個國家、活在這個世界的所有人,以其行動來決定。
作家是永遠的異鄉人
本次榮獲芥川獎,成為史上第一個獲得芥川獎的台灣人,我在台灣方面也備受矚目,獲得極大篇幅的報導,也有媒體拿出那句套語,宣揚我是「台灣之光」。對於這些反應,我固然感到開心;另一方面,內心卻也想和這些報導與話題,保持一點距離。
當然,不論是我所出生、成長的台灣,或是我以自身意志選擇居住的日本,對我而言都是相當重要的地方;那些培養、陶冶我人格的日本與台灣的語言及文化,無疑也已成為我文學的血肉。若我的作品,或是翻譯也好,能達成某種文化交流的效果,那自是令人欣喜。但對文學而言,這些只是附帶性的價值,而我本身也不過是一個「在台灣出生、成長,並依自己的意志移居日本的個人」罷了。忘記在哪裡讀過這句話:作家是永遠的異鄉人。我絲毫不打算背負除了自身以外的任何事物──比如家國,比如台日友好,比如祖國繁榮之類──要我背負,我也承擔不起。附帶一提,今天我之所以穿這件衣服(漢服)前來參加頒獎典禮,單純就只是因為我想這樣穿而已,大家也不必做出任何與國族主義有關的聯想。
獎項獻給過去的自己
在我的第一部日文小說,同時也是我的出道作《獨舞》之中,結尾,主角遇到了一個奇蹟,因而避開了死亡的命運。有評論家批評這結局「太過依賴巧合」、「只是在滿足自身願望」,但現在我卻認為,對努力要活下去的當時的我而言,我所需要的正是這種巧合而滿足願望的奇蹟。我衷心相信,本次榮獲芥川獎,也會是另一個我所賴以生存的奇蹟。
此外,若我能夠奢望──我希望在各文學雜誌規劃李琴峰追悼專題的那天到來之前,能夠再寫出幾篇震驚世間的小說,如此,作為作家,我心已足。
我想將這個獎項,獻給22年前,那因為世界罅隙而惶惑不已的自己;獻給17年前,那牙牙學語般獨自學習著五十音的自己;獻給12年前,那為世界的惡意所苦、所折磨的自己。
獎,獻給過去的自己;作品,就獻給讀者。
感謝大家。
標題圖片:在芥川獎頒獎典禮上進行演說的李琴峰(8月27日帝國大飯店,日本文學振興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