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琴峰的扶桑逍遙遊

荒野白芒,舊夢繁華──平城京與長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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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曾是東亞文化的尖端,距今1300年前,和銅3年(710年),日本元明天皇從藤原京遷都,仿效長安城建造了平城京。過去曾繁華盛極一時的長安城與平城京,現在整修為遺址公園,行走其間,只讓人感到無限寂寥。緊急事態宣言解除期間,李琴峰尋隙前往奈良旅行,寫下了當時的感慨。

伴隨陣陣叩咚聲響,電車搖晃前行,車窗外是一片土黃平野,景色蒼莽,樹木稀疏。不久,土黃平野被一片白芒之海所取代,一座聳立的中國風朱紅門樓驀然閃現在視野一角,眨眼間便又被電車拋在了腦後。

人間的北極星

這是近鐵奈良線,從大和西大寺站前往新大宮站途中所看到的車窗景色,這一段鐵路就從奈良時代的宮殿「平城宮」遺址上橫切而過。那座朱紅門樓,便是復原的平城宮南門,朱雀門。

2020年11月中旬某日,天氣大晴,我獨自造訪了平城宮遺址。這是我第3次來到奈良,但前2次都只是在奈良公園和鹿群嬉戲、被鹿群追趕,並未來到平城宮遺址。

那日天氣毒熱,實在不像秋天,一輪巨日懸在蒼穹之中發著灼熱白光,蒸烤著眼前這片赭色荒野。荒野延伸至視線無窮遠處,卻有一座華麗宮殿赫然立於原野之上,白色礎石階梯、朱紅門柱、黑色屋頂與金色裝飾,若有人不知此處便是平城宮遺址,只是偶然路過,想必根本看不出任何脈絡。

化作荒野的平城宮遺址(筆者攝影)
化作荒野的平城宮遺址(筆者攝影)

這是大極殿的復原建築,大極殿乃宮廷正殿,天皇即位與元旦朝賀等國家祭儀便在此舉行,是平城宮中最重要的建築物。「大極」一詞來自中國思想裡的「太極」,那是開天闢地之前,陰陽清濁融為一體的混沌鴻蒙狀態,中國神話裡,清明陽氣上升而為蒼穹,混濁陰氣下沉而為大地,於此始得天地初分。也就是說,太極便是天地乃至於萬物的根源,投射到政治哲學上,太極便成了宇宙的中心,也就是北辰、北極星;北辰又被認為是天帝居所,故人間帝王居所,也就成了「太極」。古代中國,皇宮裡的中樞建築以太極殿、太極宮為名者,不在少數。大極殿、太極殿與太極宮,可說便是人界的北極星了。

和銅元年(708年),日本元明天皇頒布《平城遷都詔》,並在2年後的和銅3年(710)遷都奈良。究其背景,是希望將日本建設為律令制國家,並告知諸外國。大寶元年(701),《大寶律令》制定施行,日本遂完成其律令制度的籌備。日本天皇為將此事報告大唐天子,派遣遣唐使前往長安城,使者這才發現長安城的結構與當時的日本都城全然不同。長安城將皇宮至於都城北側,而當時的日本都城「藤原京」,皇宮則幾乎是在都城正中央。

尊北思想

長安城的結構有其思想背景,在中國的方位觀裡,最以北面為尊,北辰乃天帝居所,正如「君子南面」一詞所示,帝王之尊便要坐北朝南、南面天下;與此相對,群臣便要面向北方、俯首稱臣。這種思想大概與日照狀態關係匪淺,中國位於北半球,面南的建築日照良好,又可以遮掩寒冷北風,「南面」等於「面陽、光明」,面向光明既是吉祥,又有統治得正大光明之意。此外,帝王乃龍之化身,龍好水,而在中國五行思想裡,水對應的方位即為北方。帝王居所必須坐北朝南,原因便在於此。直到今日,華人圈依舊喜好坐北朝南的建築。附帶一提,若是東方與西方相比,則以東為尊,因為那是日出方位,是故「東宮」即為皇太子之意。

從現代人的觀點而言,或許會覺得這種思想不過迷信,沒有遵從的必要。但是在啟蒙時代以前,正如西洋崇尚基督教的世界觀,東亞也仍處於神權稱霸的時代。在神權時代裡,人類要合理化其統治權威,往往便需要向超自然的力量尋求解釋,所以中國皇帝才會自稱天子,宣稱己身乃是天命所歸,日本天皇也才會自稱是天照大神的後裔。若是輕忽了這種超自然的力量,便可能動搖到其統治根基,因此當權者往往無法忽視風水、宇宙觀這類迷信。而當時大唐帝國的宇宙觀與方位觀,乃至建都之法,都處於東亞文化的尖端,日本作為後進之國,會想積極效法也是理所當然。

長安城的縮影,平城京

這樣做,也有實際的好處。仿效長安城建造出自己的都城,日本就比較容易被承認是獨立國家,一旦確立了其獨立國家的地位,便不容易遭到外敵入侵。換言之,都城的建造關係著國家的未來。其實不論往古來今,若先進國家有什麼先進的文化或思潮能夠帶來具體好處,比如能幫助穩定政治基石、提高國家的存在感,或是帶來經濟利益等等,那麼其他國家往往便會爭先恐後地仿效,比如民主制度、資本主義、奧運主辦權,根本上都是同樣道理。就這樣,日本遷都奈良,在這塊土地上建造了長安城的縮影,平城京與平城宮,作為日本國的北辰之地。

曾作為北辰之地盛極一時的平城宮,在歷經1300年歲月淘洗後,如今卻只剩一片荒野。連廢墟都不是,有的只是荒野。雖然此地已整修為歷史公園,種了樹、修了步道,但往昔曾存在過的壯麗宮城、皇族生活的榮景卻已繁華事散、悉歸塵土。走在平城宮遺址上,遙想遠古時代此處曾有過的故事,忽然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浮上心頭,接連帶起了一段記憶。

那是在中國西安大明宮遺址裡散步時的記憶。西安就是古長安城,唐代長安城有太極宮、大明宮與興慶宮三座皇宮,以大明宮最為富麗堂皇,其面積達3.11平方公里,佔地之廣,在中國歷代宮殿建築裡也是數一數二,比當今日本皇居(含外苑共2.3平方公里)還大,約相當於北京紫禁城(0.72平方公里)的4倍。

大明宮遺址(筆者攝影)
大明宮遺址(筆者攝影)

本來,大明宮只是建來作為夏季行宮,主要宮殿仍是長安城北部中央的太極宮,但這座太極宮卻有個致命缺陷:當初長安城建造之時,為了勉強符合前述以北為尊的宇宙觀,而將太極宮置於都城北部中央,但這裡卻偏偏是個凹陷地形,既潮濕又悶熱。唐高宗李治素有疾病,受不了太極宮的惡劣環境,遂於662年大舉擴建大明宮,以作為新的居所。大明宮改建動員了數十萬勞工、耗費大筆稅收,甚至停發長安各級官員一個月俸祿,方始建成。這座大型宮殿在之後的230年間,一直作為大唐政治文化的中心,極盡繁華,那是西元7、8世紀大唐帝國強盛的象徵,日本等亞洲各國使節前來此處拜謁天子,武則天在此即位,唐玄宗與楊貴妃也是在此談了場比翼連理的戀愛。

大明宮15分之1微縮模型,依稀可見昔日榮景(筆者攝影)
大明宮15分之1微縮模型,依稀可見昔日榮景(筆者攝影)

舊夢繁景埋荒野

如此盛極一時的大明宮,終究也在唐末戰火中燒成廢墟,經過千年歲月流轉化作荒野,還曾經成為貧民居住地。2010年,中國政府才將此地整修為遺址公園,植樹鋪路,復原部分建築,並在各地建起了說明板。即使如此,往昔的宮殿也已消失無蹤,繁華舊夢終究只能朝地底黑暗之處,用想像力去尋求了。不論平城宮或大明宮,走在遺址之上,都有種類似的寂寥感,使人不禁心想,若有哆啦A夢的時光腰帶(能在原地穿越時間的道具),該有多好。

平城宮朱雀門正面(筆者攝影)
平城宮朱雀門正面(筆者攝影)

以長安城為原型興建的平城京,抓到許多長安城的特徵:位於都城中央、縱貫南北的朱雀大路、棋盤狀的街道、位於北部中央的宮殿、宮殿南門朱雀門,乃至東市與西市,就連都城東南隅有池水這點都頗為相像。不過長安城幾乎是長方形,但平城京在東北部則凸出了一塊。另外,平城京不論長寬都是長安城的一半,因此面積大約是4分之1。長安城的朱雀大街寬150公尺,平城京的朱雀大路則寬74公尺,正好大約一半。現代日本共有3條寬100公尺的道路,但150公尺的倒是沒有。朱雀大街寬成這樣,與其說是道路,不如說是廣場。

位於當今西安古城中心的鐘樓,看到鐘樓就可辨清東西南北(筆者攝影)
位於當今西安古城中心的鐘樓,看到鐘樓就可辨清東西南北(筆者攝影)

至於都城東南隅的池塘,在長安城的叫「曲江池」,在平城京的叫「越田池」。曲江池在唐代曾是著名景勝,有美麗的皇家庭園,景色冠絕,貴族常前來此處遊玩,剛考上科舉的新科進士也會呼朋引伴,在此聚會盛宴。當時流行一種叫「曲江流飲」的風流遊戲,將斟了酒的酒杯浮在池中,任池水將酒杯流走,停在誰的面前,那人便須將那杯酒一飲而盡。曲江流飲的習慣,名列「長安八景」之一。昔日曲江池的熱鬧景象,也跟著唐代滅亡而一併沒落,歷經千年歲月,曲江池也終於乾涸。現在的西安有「曲江池遺址公園」,這是2007年在曲江池遺址上整修的公園。另有一座叫「大唐芙蓉園」的主題樂園,名稱取自隋朝皇帝厭惡「曲」字,遂將「曲江池」改名為「芙蓉池」之故事。

大唐芙蓉園(筆者攝影)
大唐芙蓉園(筆者攝影)

位於平城京東南隅的越田池,似乎就沒有這般榮景了,畢竟平城京作為日本都城,只維持了約70年,且日本雖從古代中國學習了各種制度,不知為何卻沒有仿效科舉制度(及宦官制度)。即使如此,走在平城宮遺址上,仍不免懷想起在曲江池遺址公園所看到的景色。

曲江池遺址公園(筆者攝影)
曲江池遺址公園(筆者攝影)

從大極殿沿中軸線往南直行,便可見一片白芒之海,迎風搖曳,白芒之中有鐵路穿行而過。跨過鐵路平交道後,復原的朱雀門就聳立眼前,我又想起從近鐵奈良線車窗中看出去的風景。話說回來,到底為什麼受到國家認可為特別史蹟、又名列世界遺產的平城宮遺址內,會有鐵路穿行而過?奈良人不覺得曾經的皇宮遺址上,有鐵路這樣大牌穿過,看起來實在不太好看?但其實這個區間的鐵路,早在平城宮遺址受到挖掘前便已鋪好,因此即使後來大家發現這裡是皇宮遺址,卻也無可奈何了。不過現在政府已在規畫工程,要將鐵路移走,以避開平城宮遺址。工程耗時良久,預計要到2060年才能完工,一旦工程完成,電車穿越遺址、從車窗可以看到宮殿復原建築的特異景象,將不復見。距離2060年還有40年,待到彼時,自己會身在何方,又在做些什麼呢?那未來畢竟太過遙遠,光是想像便足以令人頭昏。

白芒之海簇擁的平城宮朱雀門(筆者攝影)
白芒之海簇擁的平城宮朱雀門(筆者攝影)

標題圖片:荒野中聳然佇立的平城宮大極殿(筆者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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