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生命換取臺灣多數青年存活的日本警官廣枝音右衛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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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人到弘經寺,不是來觀光,而是來掃墓
茨城縣取手市恬靜的住宅區中有一間淨土宗的古剎「弘經寺」,寺院腹地不大但有600多年的歷史,早已是在地人重要的信仰中心。取手市雖然臨近東京,位處首都通勤圈之內,不過很少有人會特地為了觀光造訪此地。
奇特的是,多年來偶有臺灣人來到弘經寺,他們不是來進香,也不是來觀光,而是來弘經寺裡的墓園掃墓。
墓園位於寺院的大殿旁,從中間的通道一直走到底,可以看到一個寫著「廣枝家之墓」的墓碑,旁邊矗立了一塊巨大的「遺德顯彰碑」,碑上刻著「嗚呼壯烈 義人 廣枝音右衛門」及其被表彰的事由,石碑立於1977年,立碑者為「前臺灣新竹州警友會」。
這個朝向南方靜靜矗立的彰顯碑,在陽光下像鏡面一樣反射出光芒,相較於其他的墓碑顯得很不一樣。石碑裡藏著一段連繫臺日情義的感人故事,曾經有一位日本警官以自己的一條命,換來了上百名臺灣青年的存活機會,但長達70多年來,僅有少數的臺灣人和日本人知道這段故事。
25歲遠赴臺灣開拓新的人生
彰顯碑上表彰的人物廣枝音右衛門為日治時代臺灣總督府的警官,1945年2月慘烈的菲律賓馬尼拉戰役中死於自裁,年僅40歲。廣枝的遺孀在戰後帶著子女回到娘家所在的茨城,在弘經寺的墓園為亡夫安置墓位,但一直到戰爭結束30多年後才得知廣枝自裁的理由,以及有一群丈夫生前帶領的臺灣人部下,一直默默地祭拜廣枝,並在竹苗交界的獅頭山的一間佛寺為他立了祿位。
廣枝在1905年底出生於現今的神奈川縣小田原市,在日本大學予科(相當於現今的高中)完成學業後,1928年約23歲時以預備幹部的身分進入陸軍步兵隊,期滿退役回到神奈川湯河原町的一所小學擔任教師,25歲時參加臺灣總督府的警官招募,1930年渡海開拓新的人生。
當時臺灣總督府的警官是一件非常搶手的工作,廣枝突破難關順利錄取,抵臺12年後已晉升為警部,在新竹州竹南郡警署擔任行政主任,時年38歲。
1943年太平洋戰爭的戰線擴大,菲律賓的佔領區需要大批警官維持治安,日本海軍在臺灣廣招志願兵組成巡查隊,廣枝以總指揮官的身分,在同年12月率領一批包括500名臺灣青年在內組成的海軍巡查隊2000人前往菲國。
海軍巡查隊的任務起初以搬運物資、補給和管理戰俘為主,但進入1944年秋天,美軍投入大量兵力和武器展開奪回菲律賓作戰,因為戰線吃緊,海軍巡查隊被編入馬尼拉海軍防衛隊參與作戰。
1945年1月9日美國大軍從呂宋島登陸並朝著馬尼拉逐步南下,日軍節節敗退,2月初美軍進入馬尼拉展開市街戰,城市頓時化為火海,砲彈猶如雨般落下。2月中旬,節節敗退的日軍困守於馬尼拉南邊的王城區。
為臺灣人犧牲自我
擔任大隊長的廣枝也帶領著巡查隊員撤退,但隊員們進入王城區內時,身上配備的步槍全部被收走,每人配發棒地雷和圓錐彈。大家也意識到,海軍將發動「玉碎」(殊死戰),以化身為人肉炸彈的特攻隊,對美軍進行同歸於盡的最後反擊。
棒地雷就是在長約1公尺的竹槍上綁著地雷,圓錐彈則綁在長約2公尺的木棒上,直徑約20公分的圓錐形炸彈。士兵被命令手持棒地雷或圓錐彈,軍官則手持武士刀,在夜晚摸黑突襲美軍的戰車,當然沒有人得以在這種人肉炸彈的突襲中活著回來。
身為巡查隊大隊長的廣枝也接到了上級的玉碎命令,但他始終未向隊員們下達這項同歸於盡的命令。
2月17日,美軍對王城區展開猛烈的砲擊後,開始以日語招降,就在王城區失守的前夕,23日中午廣枝向數名巡查隊的臺籍幹部交代遺言,將身上配戴的軍刀交給其中的一位臺籍隊員,自己走入防空壕內舉槍自盡。
廣枝遺言的內容大意是,你們是從臺灣來的人,家裡有妻小、父母和兄弟等著你們,雖然我很遺憾沒辦法帶你們回去,但希望你們能活著回去,不管用什麼方法一定要活下去。我是日本人,所有的責任由隊長我來承擔。
廣枝以自裁承擔未向隊員下達玉碎令的責任,暗示隊員們可以投降保命,無論如何一定要活下去。
廣枝自裁數小時後,處於絕望與悲傷隊員們,隱約聽到城牆外傳來熟悉的閩南語向他們招降,大家跟著紛紛高喊「哇係臺灣人」,舉起雙手向美軍投降。8天後的1945年3月3日,日軍在菲律賓3年的占領期正式劃下句點。
成為戰俘的臺灣兵們被關了約1年後,於1946年陸續返回家鄉,當時敗戰的日本人已陸續撤出臺灣,1949年蔣介石政府撤退到臺灣,成為臺灣新的支配者。曾經以日本人身分參戰的臺灣兵,必須在很短的時間內切換自我認同,迎接一個曾是「敵對陣營」的新政府。
昔日部下劉維添用盡70年餘生感念長官恩情
日本警官廣枝以他的生命,換取多數臺灣青年的存活機會,雖然是一件在戰亂中展現人性光輝的美談,但卻不符新支配者的「政治正確」,即使是倖存的當事人也不太有人敢聲張,以免招來殺身之禍。
家住苗栗南庄的劉維添,也是其中的一名倖存者,21歲時成為志願兵加入海軍巡查隊,被派到菲律賓占領區,他和大隊長廣枝相處僅有1年多的時間,但自1946年重返臺灣後,卻用了近70年的餘生來感念和回報廣枝的恩情,即使在2013年9月以91歲高齡辭世,這樣的傳承仍持續進行中。
劉維添在巡查隊中擔任小隊長的職務,得以近距離感受廣枝正直且仁慈的為人,廣枝的日文發音為HIROEDA,但劉維添等年輕臺灣人部下都叫他為「HIROE隊長」。當時巡查隊在馬尼拉負責管理戰俘,其中約600名戰俘被派到拉斯皮納斯建造機場,有一名朝鮮籍的通譯履履對戰俘施暴,廣枝看了非常難過,告誡部下戰俘和大家一樣都是人,要部下善待戰俘。
因為1945年2月12日美軍對馬尼拉展開砲擊,劉維添和4名隊員在迫擊砲的攻擊下受傷,傷勢較輕的劉維添躲過彈雨,跑向百公尺外的廣枝回報,廣枝立即奔向4名受重傷的隊員身邊高喊他們的名字,不斷地鼓勵他們,並且親自護送4名隊員,穿過槍林彈雨前往5公里外的醫院救治。
劉維添回憶日軍困守王城區做最後殊死戰時,每晚都有一個30到40人的小隊被命令持著棒地雷和圓錐彈衝向美軍戰車,白天也有10多人的小隊往前衝,但沒有一個人活著回來,王城區外的公園,屍首愈堆愈高。廣枝隊長一直不願意下令,還說事到如今執行「玉碎」的命令,根本是要大家白白去送死。
劉維添回到家鄉後,私下和其他倖存的同鄉戰友祭拜廣枝隊長,戒嚴下的氣氛,不容他們高調緬懷前植民母國的軍官,即使那是一位曾經受到臺灣百姓愛戴的警察。廣枝在38歲告別妻小前往菲律賓,他的長子當時年僅9歲。廣枝的遺孀在戰後回到茨城,靠著當叫賣的小販維生並撫養子女,無從得知丈夫死於戰地的原因,也不知道有一群臺灣人默默地祭拜著她的亡夫。
廣枝遺孀「丈夫沒白死」
事情一直到戰後31年的1976年,劉維添和同鄉的2名倖存隊友商量,希望以更具體的方式祭祀他們的救命恩人,連絡其他的隊友後,大家提議為廣枝建廟,但建廟必須經過申請許可,尤其要蓋一間祭祀前日本軍人的廟,根本不可能獲准,眾人最後決定在廣枝生前擔任警官時有地緣關係的獅頭山勸化堂輔天宮為他立下牌位祭祀。
隔年3月由日本人和在日臺灣人組成的前新竹州警友會在日本舉行會議,會中公開了劉維添等人捎來的信件,提議設置廣枝警部殉職真相調查委員會,同年底這群前新竹州警友會的成員,在取手市弘經寺廣枝家墓中立下石碑表彰廣枝的義舉。廣枝的遺孀得知丈夫自裁的理由後說「丈夫並沒有白死」。
自此之後,劉維添與其他的隊友每年9月前往獅頭山的輔天宮祭拜廣枝,1985年年逾60的劉維添重返馬尼拉王城區,在聖奧古斯丁教堂附近廣枝自裁之地取了一把土,並將這把代替廣枝遺駭的靈土送到日本,交給他的遺孀,戰後40年,劉維添終於實現了將大隊長送回家人身邊的最大願望。1989年廣枝的遺孀以76歲年齡過世,劉維添經過擲筊取得廣枝的同意,將廣枝遺孀的名字刻入輔天宮的祿位上。
世代交替,年輕人繼續維繫臺日情誼
歲月的流轉,倖存的隊友們一一凋零,每年來參加祭拜的人數愈來愈少,時間來到2007年,祭拜者只剩下劉維添隻身一人。但在2008年,情況出現轉機,有一位日本人渡邊崇之拜訪了劉維添,未滿40歲的渡邊,與廣枝當年帶領臺灣青年前往菲律賓時的年齡相仿。
渡邊原本在日本的顧問公司工作,支援日本企業在海外成立加盟店,他負責亞洲地區業務,主張日本企業經由臺灣轉進中國,後來他移居臺灣並離職,在臺灣自創公司,由於經常參與臺灣日語世代「友愛會」的聚會,從中得知劉維添的事情後深受感動。2009年起,渡邊從臺北召集在臺日本人和臺灣人前往獅頭山與劉維添一起祭拜廣枝,第1年只出動的一部9人座的廂型車,但到2018年參加人數超過30人。
2013年9月21日劉維添在苗栗頭份的醫院辭世,當天也是廣枝慰靈祭舉辦的日子,渡邊向廣枝的牌位報告劉小隊長已在天上歸隊,未來他將和大家一起代替劉小隊長繼續前來祭拜。
2020年9月26日,第45屆的廣枝音右衛門慰靈祭在獅頭山的輔天宮照常舉行,受到疫情的影響,無法訪臺出席的日本人透過網路視訊遙祭,臺灣方面則有20多名在臺日本人和臺灣人參加,廣枝慰靈祭的工作交棒給渡邊和劉維添的女婿,繼續譜寫臺日間有情有義的情誼。
標題圖片:弘經寺裡的廣枝家之墓與遺德顯彰碑(筆者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