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煙火、時間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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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夏天就在比往年漫長的梅雨季、不斷擴大的疫情,以及首相閃電辭職的新聞中劃下了句點。沒有煙火大會、沒有夏日祭典、沒有盆踊,盂蘭盆節也無法自由回老家。更別提原本該從世界各地迎來大批觀光客、盛大舉辦的東京奧運也不見個蹤影,只有「TOKYO 2020」的標誌仍空虛地掛在四處隨風飄盪。今年夏天連一件具夏日情懷的事也沒能做上,只能望著夏季的尾巴乾瞪眼的,想是大有人在。
若是往年夏季,總會固定有幾件令人期待的活動。各地舉辦的煙火大會、夏日祭典、盆踊會、啤酒花園等自是不在話下,專門上演性少數電影的電影節「彩虹繞東京」,以及由新宿二丁目振興會舉辦的「東京彩虹祭」我也幾乎每年參加。今年夏天少了這些樂趣,便像在已然荒廢的無人都市中,仍日復一日重複單調乏味的例行公事的機器人,只是機械性地迎來一天,又送走一天。
我鍾愛日本的夏天,短暫而虛幻,結束總帶著某種哀感,且在彈指間便匆匆流逝,令人不由得想伸手拚命挽留,想努力仔細品味、珍惜每一個夏日。除了夏天之外,沒有哪個季節的終結,是適合以「死去」來形容的,那是青春的盡頭,是高潮的跌落,其死滅必得以最鮮艷的軌跡來哀悼。
關於夏天,我也是有些回憶的。2017年夏天,我生平首次旅行北歐,雖苦於世界數一數二的昂貴物價,卻也參觀了安徒生的故鄉,以及成為《哈姆雷特》舞台的城堡等地。2018年夏,我與一名舊友時隔數年在東京重逢,聊著從前的回憶與彼此的近況;後來我將這段經驗寫成小說〈倒數五秒月牙〉,在2019年夏天入圍了芥川獎。沒能得獎雖是理所當然的結果,但入圍芥川獎使我有緣結識了許多友人,這也是2019年夏天的事。夏季所帶有的獨特季節感,著實為文學作品提供了豐富的意象,〈倒數五秒月牙〉能獲得好評,原因之一或許便是這篇作品成功捕捉了日本的夏季感。刨冰與煙火,柏油路的熱氣與汗水的淡香,還有不顧一切不斷往前狂奔的時間之流。是了,那篇小說的故事註定要發生在夏季,且還必須是日本的夏季。修不成正果的虛幻戀情,正適合虛幻的夏季。
若舞台換成臺灣的夏季,那會如何?首先,臺灣的夏季沒有什麼虛幻感可言。那幾乎要蒸發世間一切事物的毒辣烈日彷彿會持續至永遠,7月與8月的酷暑更是令人一步都不想踏出家門,不會有人有心思去辦什麼煙火大會或夏日祭典,浴衣也實在穿不上身,還是乖乖穿著T恤短褲,躲在有冷氣的房間裡度過才是正經。且臺灣的夏季,空氣對流旺盛,午後雷陣雨幾乎日日肆虐,要是隨便出門蹓搭,就算沒被曬乾也等著淋成落湯雞。日本的氣象用語中,最高氣溫超過25度的日子便稱作「夏日」,若按照這標準,臺灣大概一年有一半以上的日子都是夏日。理所當然,那樣的夏季不會帶有什麼虛幻意象;而因為具有虛幻意象,在日本總和夏天掛勾的事物──煙火,在臺灣也不是夏天的專利。
在臺灣,煙火並不帶有特定季節的意象,若真要說,也是秋天或冬天。臺灣最有名的所謂「煙火大會」自然是台北101跨年煙火,季節當然是冬天;每年國慶日也會有煙火秀,這是秋季。小時我愛玩煙火鞭炮,為了追求刺激,常嘗試各種危險玩法,比如把沖天炮對著牆壁射,或是把火樹銀花倒著放。這些玩法在都會區不大可能,但在臺灣的鄉下地區,總有夠大的空地讓小孩這樣搞。
小時每年入秋之後,總會興高采烈地期待中秋節的到來。不知為何,臺灣有著中秋節可以放鞭炮的習俗,每年靠近中秋,到處便會傳來沖天炮發射的高亢咻咻聲響,愈接近中秋響得也愈頻繁,有時直到半夜還不止息。超市以及個人經營的雜貨店也會開始賣煙火鞭炮,仙女棒、沖天炮與火樹銀花可說是固定班底,此外還有蛇砲、煙霧彈、甩砲、蝴蝶砲、陀螺砲等等,種類繁多(不過日本所謂的「線香花火」倒是沒看過,線香花火果然還是日本夏季獨有的情調)。我總會纏著大人買下大批鞭炮,一到夜晚便呼朋引伴到附近的空地,展開盛大的煙火派對。點火時用的是家家必備的拜拜用線香,還曾因玩得太過火,被線香戳到而燙傷。大人們在家門前烤肉,肉烤好了小孩就跑去要肉吃。體力過剩的小孩才沒有什麼賞月的情調,每年也不會抬頭看滿月看個幾回,比起嫦娥玉兔,還是烤肉與煙火重要──這就是臺灣鄉下小孩的中秋節。
到底為什麼中秋節要放鞭炮烤肉,至今對我而言仍是個謎,但所謂文化與傳統,說穿了或許便是這麼一回事。聖瓦倫丁殉教日送巧克力告白這件事毫無道理,白色情人節回送巧克力也沒什麼根據,聖誕節要吃肯德基炸雞更是到了謎的領域(日本真的有這個習慣)。日本所謂「建國紀念日」(2月11日)以及其前身「紀元節」的日期,決定過程其實也相當含糊。反正國家與民族需要有祭典來凝聚向心力,而商人與庶民也渴望有節慶來滋潤荷包或生活,管他起源是商機還是別的什麼,只要人們高興、歡喜過節,節慶便會自然而然固定下來,形成所謂文化與傳統。「文化」、「傳統」這些詞聽來雖總帶種沉重的肅穆感,其實有時出乎意料地膚淺。
旅居日本之後,日本的季節感逐漸滲入體內,使我養成欣賞四季景物的感性,這是住在臺灣時未曾留心的。那首著名的詩是這樣寫的: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閑事挂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中國宋代無門慧開禪師作)
正如詩中所云,四季皆有其可愛景物,能賦予文學作品不同養分。夏日的熱氣與虛幻感讓我寫成了〈倒數五秒月牙〉;而冬季,那如寒風般刺入骨髓的哀切與痛楚、對溫暖的渴求,以及邁向春季的重生徵兆,都是《北極星灑落之夜》全書共通的情調。邂逅與別離的場景最適合春季,而要描寫孤寂的預感,則是秋季適宜。
當然,臺灣也有春夏秋冬,也有四季。比如畢業典禮總在夏季,因此夏季火燒般盛開的鳳凰花便成了畢業的象徵。春天有櫻花、油桐與杜鵑依次綻放,賞花勝地總吸引大批觀光客。冬天雖不下雪,人們也會歡度聖誕。但在我的感覺中,臺灣的季節感總不像日本那樣,鮮明而與庶民生活緊密結合。不管如何,所有季節都籠上疫情陰影、所有花香也總罩著一層口罩臭的2020年,對作家而言或許會成為最難以進行創作的一年。
幾年之後再回首看時,或許我會根本想不起2020年夏天到底都做了些什麼事。漫長的梅雨一直持續到7月底,讓整個7月沒有一點夏日氣息,等梅雨季終於過了,東京確診人數又開始爬升,作為東京都民,不管去哪都總覺心虛,結果大部分時間也只能窩在自己家裡。新書雖照預定時程出版,簽書會與出版紀念活動當然也辦不成,想到書店打招呼又怕給書店造成負擔。在推特上搜尋自己名字,偶爾可以找到對作品的零星感想,但讀者仍像濃霧另一頭的存在那般,面貌總看不真切。雖說作家是種愛好孤獨、習慣孤獨的生物,但眼下狀況著實使人難以忍受;正欲前往新宿二丁目或歌舞伎町去徹底給他玩個通宵,卻又心念一轉,想到染病風險,加上店家大都縮短營業時間,於是也只好打消念頭。
今年夏天唯一的生活滋潤,便是一場由7名女性作家與寫手共同舉辦的過夜活動,大家在海邊齊聚一堂、共度一夜,下午到海邊散步、晚上放煙火、早上看日出,一時興起便切西瓜來吃,或開桌遊來玩,要不就是講日本那些沙豬男性的壞話,講得不亦樂乎。這場過夜活動的小小記憶,或許便是今年夏日時光所能留下的,唯一的時間碎片。
時間不斷流逝、裂解,形成一片片碎塊寄宿於記憶之中。這些時間碎片偶爾會突然從記憶之海浮出,令我發噱莞爾,或是以其尖銳銳角刺傷我。同夥伴在海邊共度的夏日午後,與同戀人爭吵分手後獨自度過的寒冷冬夜。紛舞飄落的櫻瓣,與烈焰般燒開的鳳凰花。打疼肌膚的傾盆雷雨,與陣雨般襲來的陣陣蟬噪。抬神轎的男子們嘈雜的呼聲,與染上典雅鮮紅的成片楓林。滴滴答答滴落的點點冷雨,與靜靜飄落緩慢堆起的潔淨白雪。在這由無數的時間碎片所堆積而成的現在之中,我活著。
願這些時間碎片,及其所象徵的日常,能有朝一日,起死回生──。
banner:2015年夏,隅田川煙火大會(照片全由筆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