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林正丈的「我的臺灣研究人生」

我的臺灣研究人生:「臺灣前途由住民自決」的登場──「增額立委選舉」⑵

政治外交

若林正丈 [作者簡介]

臺灣前途由住民自決的訴求在黨外勢力擴大及增額立委選舉中逐漸成形。透過「走看聴選挙」的現場,與中央及黨外人士的會面,正式走上臺灣政治的研究之路。

「民主、自決、救臺灣」

在1983年的這個「增額立委選舉」裡,有三件事引起了選戰話題。首先是「黨外中央後援會」在十項「共同政見」的第一項主張「臺灣的前途應由臺灣全體住民共同決定」,以「民主、自決、救臺灣」作為競選口號。第二是「黨外」的知名政治家康寧祥落選,連被視為康系的張德銘與黃煌雄都雙雙落選。如同上回所述,這三人剛好都是前年8月我偶然在東京會見的「黨外」政治家。第三是國民黨推舉的7名候選人全數當選,當時臺灣媒體以汽水飲料七喜(7UP)為名稱之「七席全上」。現在回想起來,這三件事全都相互有所關聯。

當時中央選舉委員會禁止「臺灣前途由住民自決」的政見與「自決」主張,而「黨外中央後援會」推舉的候選人對此出現兩種反應。第一種是忽視,或者幾近忽視選委會禁令,仍然直接在競選看板上打出「民主、自決、救臺灣」的口號,例如以下的照片所見,很明顯地可以看到選舉旗幟上的口號某部分被消去。

另一種方式是,如前述康寧祥系候選人的對應方式,不直接使用「自決」兩字,而是以其他說法代替。例如以下照片裡的康寧祥競選辦公室外的牆面看板上,便寫著「打破中央決策壟斷,掌握臺灣住民命運」。如此康寧祥式的妥協策略,當時受到「黨外」新世代的批評,而康寧祥的這次敗選,正顯示出他的做法不會成為之後的選舉主流,但對剛開始理解「黨外」的新手而言,我還記得當時感覺到,如此的解說性口號,讓人更加容易理解民主化與「自決」之間的關係。

臺北康寧祥競選辦公室外的巨大看板(筆者攝影)
臺北康寧祥競選辦公室外的巨大看板(筆者攝影)

此外,康寧祥在那次選舉裡曾多次強調,「臺灣現在正面臨第三次的命運轉捩點」。所謂「第三次」的說法是指,第一次是清朝割讓臺灣給日本,第二次是日本戰敗後,臺灣由中華民國統治,而「現在=第三次」,廣義而言是從1970年代初期遭受國際孤立,狹義來說是指中華民國與美國斷交(譯註:中華民國與美國在1979年斷交)之後的情勢。當時聽到康寧祥的這種說法,心想「歐,是這樣啊,臺灣人(本省人)原來是如此看待臺灣的歷史」,我記得自己以某種方式獲得了理解。面對第三次的命運轉捩點,若繼續置己身於非民主的政治體制之下,就會如同先前兩次一樣,再次由外來者擅自決定臺灣人的命運,但臺灣人再也不接受這樣的事情了──當時我感覺到「自決」口號的背後,潛藏著這樣的情感,源自於某種焦躁不安的情緒。

相對於「黨外」的「自決」主張,國民黨系的評論者認為,所謂「自決」是針對帝國主義下殖民地的論述,由於臺灣當時為中華民國的領土,因此只是無的放矢,這樣的批評當時非常盛行。無庸置疑地,身處臺灣政治磁場的人當然都理解,問題核心並不在此。潘朵拉的箱子已經被打開,問題已經發展到該如何想像臺灣的「民族」(nation)認同,成為臺灣民族主義(Taiwanese nationalism)的問題了。

無論是中國國民黨的表面說詞,抑或中國共產黨的「祖國和平統一」的政策,皆先驗地(a priori)認為臺灣是某種意義下「中國」的一部分。不過「臺灣前途由住民自決」的主張則非如此,由「住民自決」達成的結論,無論是選擇「統一」還是「獨立」,理論上都開放可供選擇,但做決定的是「臺灣住民」。

對於國共兩黨共同認定的中國民族主義而言,這是無法容忍之事,不過「臺灣前途由住民自決」的主張裡,將「臺灣住民」認定為決定自己國家歸屬的具有主權性的集團。那樣的主權性集團通常指的是民族(nation)。該主張的確並未直接宣稱要建立以臺灣為領土範圍的獨立主權國家,但至少明確地想像著一個以「臺灣」為範圍的民族(nation)之存在。

回到日本前,我在首次的「觀察選舉」之際,親眼目睹臺灣民族主義公然登上了臺灣選舉的政治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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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 研究 若林正丈

若林正丈WAKABAYASHI Masahiro簡介與署名文章

早稻田大學名譽教授、該臺灣研究所學術顧問。生於1949年。1974年獲得東京大學國際學碩士學位,1985年獲該校社會學博士學位。1994年起任東京大學研究所總合文化研究科教授等職,2010年至2020年早稻田大學政治經濟學術院教授、臺灣研究所所長。1995年4月-1996年3月任臺灣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客座研究員,2006年4月-6月任臺灣國立政治大學臺灣史研究所客座教授。主要著書有《臺灣的政治——中華民國臺灣化的戰後史》(東京大學出版會,2008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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