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島悲歌──沖繩、琉球與臺灣(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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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乘飛機前往石垣島,在港口附近的商務旅館住了一晚。隔天是個陽光耀眼的大晴天,我搭上「郵輪與那國」,往與那國島出發。
「郵輪與那國」是聯絡石垣島與與那國島的貨客船,每週兩班,乘船時間為四個多小時。和僅需30分鐘的飛機相比搭船耗時得多,但船票價格僅機票的四分之一,十分經濟。
這是日本的邊境了,且船票又便宜,我本來還擔心船內環境會不會不太好,但這是白擔心了。郵輪內部非常寬廣舒適,除了座椅外尚有可以躺平的和室,以及備有床鋪的客艙,可以自行選擇喜歡的地方休息。大廳還有沙發椅以及自動販賣機,船艙外有圓桌席,可以悠然眺望海景。當然沒有國際郵輪豪華,但僅四個多小時的船旅,這樣的設備也夠了。船體頗大,可容納120位旅客,但這天旅客僅十幾人,其中許多是高齡人口。
搭上船後我才知道,「郵輪與那國」由於航行中風很大,船艙搖擺劇烈,因而被稱為日本第一的「嘔吐船」。或許是因為常有旅客嘔吐,洗手間內還貼有「請勿在洗手臺嘔吐」的注意事項,一旁洗拖把用的水槽上方則特地貼有「嘔吐時請使用此處」。幸好我不大會暈車暈船,因此倒沒用上這個水槽。
船內意想不到的邂逅
住在大都會,實在沒什麼機會看到堪稱「汪洋大海」的景色,因此當我看到延展至遙遠水平線一望無際的碧藍海面,以及翻騰滾動推擠船隻的白色海浪,便不禁看得出神。強風吹亂髮梢,潮聲搔癢鼓膜,蒼穹之下許多大型黑鳥(鰹鳥)監視著海面盤旋飛翔,若看到飛魚探出海面便迅速轉向,華麗地滑翔並垂直一頭鑽入海面捕食。許多對人類而言或可稱作異能的能力,對其他生物而言只是生存所必須的本能,我以自己的雙眼重新認識了這個事實,不禁露出嘆息。
在這趟船旅中,有個意想不到的邂逅不得不提:曾負責製作NHK節目《絲綢之路》音樂而紅遍全日本,同時也獲得了葛萊美獎的音樂家喜多郎,竟也在同一艘船上。
搭乘「郵輪與那國」前,必須在航運公司「福山海運」窗口購買船票。我是一人單獨行動,買票時排在我前面的是數位帶著大件行李的旅客,其中有一名將頭髮染成粉紅色的女性。由於其他乘客大多是男性,因此該位女性特別具有存在感,使我留下深刻印象。乘船後我在推特上搜尋與那國島,偶然發現該女性的推文,還附著自拍照。個人簡介欄寫著,她是小提琴家鹿嶋靜。此時,鹿嶋靜一個人坐在船艙外的圓桌席眺望海面,我向她搭話後,她告訴我她現在正跟喜多郎一起進行一趟離島巡迴演出,題為「離島學童支援計畫:穹頂圓夢」。她們一行人經過多良間島、西表島、石垣島的表演後,碰巧與我在同一天搭郵輪前往與那國島。
「穹頂圓夢」演奏會內容,是以NASA(美國航空暨太空總署)和JAXA(日本宇宙航空研究開發機構)所製作的宇宙影片為背景,由喜多郎以合成器演奏專輯《古事記》收錄歌曲,可以說是日本最古老的創世神話與當代天文學的同臺演出。一般情況下票價要收上數千日圓,但這天演奏會在與那國中學體育館舉行,任何人都能免費自由入場。我沒想到會在日本邊境的島嶼有這樣的邂逅,因此這天在「看得到日本最後夕陽的山丘」上觀賞落日後,便也前往與那國中學體育館。真的是很棒的演奏。
與那國島最古老的紀錄
與那國是日本最西邊的國境之島。首次聽到這個島嶼的名字是國中或高中,我記不清了,只隱約記得地理老師提到,這座島嶼和臺灣本島隔海相望,遇到大晴天從與那國島往海上眺望,便可看到臺灣島。從那堂課後經過了十幾年,我終於有機會踏上這座島嶼。
與那國島東西長而南北窄,面積約為蘭嶼島的一半,不到30平方公里,騎機車一小時便可繞行島嶼一周。與那國島與石垣市直線距離127公里,與那霸市為520公里,但與臺灣的距離卻只有111公里。也就是說,臺灣比起日本任何一個城市都要靠近這座島嶼。由於地處亞熱帶,島嶼四處覆蓋著蒲葵、林投、榕樹、蘇鐵、鬼針草等熱帶植被。
與那國島幾乎所有海岸都是懸崖峭壁,且島嶼四周海風迅猛,船隻頗難靠岸,島嶼別稱「Dunan」據說便是「渡難」之意。當然這僅是俗說,應該不是真正的語源,不過倒頗可反映出這座島嶼「絕海孤島」的形象。即使是現在,島嶼對外的交通手段也有限:往那霸的飛機一天一班,往石垣的飛機一天三班,然後就是往石垣的郵輪,一週兩班,如此而已。物資供給主要依賴郵輪,因此郵輪抵達的週二與週五,是島上物資最充足的日子。島民在Amazon訂購的商品也是以郵輪送達,因此從下單到抵達常必須花上一週以上的時間(東京往往是下單後一兩天就送達)。且聽說因為離島運費頗貴,因此許多島民會加入Amazon Prime以獲取免運費優惠。這天我搭乘的郵輪抵達島嶼西南邊的久部良港後,港口作業人員便忙著將塞滿貨物的貨櫃箱從船內搬出,各自運往目的地。
這座絕海孤島首次在世界的歷史上留有記錄,是在1479年,韓國的《成宗大王實錄》。根據記載,1477年數名漁民從韓國濟州島出發,在海上遇到風暴,漂流十數日後漂到了與那國島附近。當時船隻已經損毀,船員幾乎溺死,僅有三人生存,抓著船隻碎片勉強浮在海面上。此時有四名島民搭乘兩艘漁船經過,便將三人救了起來。與1871年漂到臺灣遭到原住民殺害的宮古島島民的悲慘命運不同,這三位漁民在與那國島受到盛情款待後,平安回返韓國,因此他們在島上的見聞便載入了韓國的史冊。
《實錄》記載,當時的與那國島島民過著較為原始的生活,例如他們不使用文字,無法理解當時東亞共通的漢文。男女皆「穿耳貫以青小珠,垂二三寸許(約十公分)」,或「貫珠繚項三四匝(以貫珠在脖頸附近繞上三四圈),垂一尺許(約三十公分)」,以為裝飾。島民不穿鞋,家中也無廁所,直接於山林中方便。不使用陶瓷器,燒飯時摶土為鼎,用上五、六天即壞。酒有濁無清,且甚淡,必須喝很多才能微醺,做法也特別,不用酒麴,將米泡水後讓女人咀嚼成粥狀,放入木桶中釀造而成。此外,民風純樸,沒有盜賊,路不拾遺,不大吵架,對小孩極為疼愛,即便哭鬧也不打罵。
這三位漂流漁民在與那國島生活了半年之後,季節遞嬗,風向變化,島民便乘船將他們送到其它島嶼。首先先送到西表島,其後又輾轉搭乘島民的便船,陸續前往波照間島、新城島、黑島、多良間島、伊良部島、宮古島後,才抵達那霸,在那霸搭上博多的商船平安回歸朝鮮。在近代國家尚未興起的時代,太平洋上的海島居民便已如此隔海相連,儼然存在著海上網路。遙想數百年前便已存在的海上網路,又思及近年興起的保護主義,不禁令人感慨萬千。
島上的傳說與歷史
與那國島這座絕海孤島,在1510年受到琉球侵略,從此歸入琉球王國版圖。1609年日本薩摩藩侵略琉球,從此與那國島島民也得對薩摩繳稅了。惡名昭彰的「人頭稅」便是在此時期實施,這個嚴酷的稅制將許多島民逼上了絕路,島上至今仍找得到人頭稅廢除的紀念碑。
關於人頭稅,島上流傳著悲傷的傳說。人頭稅是按人口課稅,人口增加會導致稅金負擔增加,為苛稅所苦的島民,便想到要減少島上人口。他們將島上孕婦集合起來,要她們跳越位於島嶼西北名為「久部良裂口(久部良バリ)」的斷層。該斷層裂口全長20餘米,寬3~5米,深7~8米,懷有身孕的女性如何能跳得過,許多人便都跌落谷底摔死了。即使能跳過裂口,想必也是重傷流產。另外還有一處名叫「人桝田(とぅんぐだ)」的田地,田地內不時會敲鑼或吹響海螺進行緊急徵召,一聽到徵召聲,村裡男性便必須迅速奔跑至田地內,若無法在限制時間內抵達,就會被視為沒有勞動能力而遭到處死。雖然這些都是傳說,但我覺得實際發生過的可能性頗大。想到15世紀仍過著原始生活的島民,在被捲入世界的版圖後竟被逼上如此絕路,不禁想起孔子那句老話,苛政猛於虎。
其後,1870年代日本進行琉球處分,與那國島成為大日本帝國的一部份。甲午戰後臺灣割讓給大日本帝國,相距僅111公里的兩座島嶼便開展了頻繁的人員物品的往來。對與那國島的人們而言,比起帝國內地,臺灣這座近在眼前的島嶼更成為他們升學、就業的選擇,糧食與生活物資也多依靠臺灣輸入。然而日本一旦戰敗,海洋上突然被劃出一條國境線,此前與那國島島民與臺灣進行貿易,以支撐日常生活所需,一夕之間此貿易竟就成了「走私」。戰後沖繩受到美國占領,地處邊陲的與那國沒有分配到足夠物資,只得繼續仰賴與臺灣的「走私」貿易。對島民而言,或許他們也相當無奈,國境線這樣被人畫了又擦,擦了又畫。
與那國島的歷史,正是受到各個時代當權者的方針以及各國勢力消長所玩弄的歷史,其悲壯感比起琉球王國有過之而無不及。那麼現在這個時代對島民而言,是否是一個好的時代?這就不是身為外人的我,所能置喙的了。
標題圖片:「郵輪與那國」外觀(筆者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