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島悲歌──沖繩、琉球與臺灣(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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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31日,一早醒來拿起手機,我便呆呆發了好一會愣──手機裡顯示的,是首里城火災的新聞。
LINE新聞速報的照片中,首里城被熊熊烈焰包圍,僅存骨架,深夜的黑暗被火光照亮,染成一片赤銅。記憶中那色彩鮮艷的朱色門扉圓柱,以及裝飾著金色蟠龍的唐玻豐,都早已不見蹤影。
就在首里城燒毀的3個禮拜前,我碰巧因取材旅行來到沖繩,當然也造訪了這座琉球王國曾經的王城。時隔僅3個禮拜,首里城便付之一炬,這帶給我很大的衝擊,伴隨一股無常感油然而生。
在那霸街道想起臺灣
那次旅行,是我第一次有機會緩步遊走那霸街頭。走在那霸路上,我偶爾會陷入一種錯亂感──明明身處日本,卻隨處可見彷彿臺灣般的景象。當然,那霸身為沖繩縣廳(縣政府)所在地,算是個大都市,路上所見的民房與商業設施、高樓大廈外觀都與東京頗為相似,路牌樣式,以及公車裡的下車鈴、橙色扶手等,也都與東京一個樣。但若放眼花草樹木,便會有種彷彿置身臺灣的錯覺。路邊雜亂生長、中心為黃色的小白花是鬼針草(晚上回到旅館發現褲管黏了好多黑刺),矮樹上結著類似小橘子的是臺灣香檬(琉球話叫シークヮーサー,是琉球代表性水果之一);王室墓地「玉陵」遺址裡種著成排盤根錯節的榕樹,以及一株株月桃、月橘(七里香),偶爾還看得到朱槿的大朵紅色花朵(日文稱作佛桑花);首里城裡包括庭園在內四處種著蘇鐵,從首里城徒步十幾分鐘便可抵達聖地「御嶽」之一,那裡生長著一株樹齡兩百年以上的大赤木,「赤木」翻成中文「茄冬」便多了許多臺灣味;而波上宮神社裡偶然發現的紅色小花,則是小時候會把花蕊抽出來吸花蜜,還會把花串起來做成手環的仙丹花。這些都是在東京頗為少見的植物,勾起曾在臺灣鄉下生活過的遙遠記憶。
我無意穿鑿附會,來沖繩也不是為了尋找臺灣的影子,但當站在首里城正殿前的御庭上,我仍不由得想起臺灣。
從首里城看琉球王國的兩難處境
首里城是琉球王國的王宮,是政治權力的中心,也是琉球國王生活起居、日常辦公,乃至接待外使之處。由於沖繩群島位處東亞要衝之地,自古貿易興盛,在諸海島與大陸之間搬有運無,琉球王國成立(1429)後也維持著這個傳統。首里城內正殿之外,一處可以俯瞰那霸市街的涼亭內,懸掛著舉世聞名的「萬國津梁之鐘」(複製品),鐘上刻著銘文寫道:
琉球國者,南海勝地,而鍾三韓之秀,以大明為輔車,以日域為唇齒,在此二中間湧出之蓬萊島也。以舟楫為萬國之津梁,異産至寶,充滿十方剎。
中國神話裡的蓬萊仙島,有人認為指的便是臺灣,今日也作為臺灣的代稱使用,因此看到琉球王國也以「南海勝地」與「蓬萊島」兩個詞自稱,這已足夠令人想起臺灣。「以舟楫為萬國之津梁」,昭示了其以貿易立國的決心,事實上作為沒有太多天然資源的海島國家,除了進行貿易以求興盛之外,也沒太多選擇,這與大航海時代後成為各國貿易轉運站的臺灣也頗為類似。「以大明為輔車,以日域為唇齒」兩句,雖寫得正向積極,卻也揭示了琉球王國夾在中國(明朝)與日本兩個強國之間的艱難處境。
琉球王國建國以來維持朝貢貿易的傳統,以維持國家經濟。所謂朝貢貿易,便是承認自己作為中國(宗主國)的附庸國,向中國進行朝貢,以獲取中國所賜的遠高於朝貢品價值的貨品。在朝貢貿易裡的雙方,一方是「獻」而一方是「賜」,關係絕非「貿易」一詞所帶來的印象那般對等。
日本自古以來便力求與中國對等,但琉球沒有這個條件,與中國的朝貢貿易可說是琉球王國的生命線。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受惠於朝貢貿易的琉球王國,自然得處處讓著中國。琉球王國每逢國王交替,都必須向中國稟報,中國會派遣冊封使前往琉球,待上半年左右,對國王進行冊封,琉球王國必須予以款待。首里城最外側有座中國風格的「守禮門」,上書「守禮之邦」,其存在意義便是向來自中國的冊封使證明自己國家恪守儒家思想教誨。首里城正殿內的王座四周雕梁畫棟,彩繪著瑞雲蟠龍,但龍皆只有四爪,這是因為五爪龍代表中國天子,琉球國王不可逾矩之故。
除了向中國畢恭畢敬之外,琉球還得看日本的臉色:1609年日本薩摩藩(現在的鹿兒島縣)侵略琉球王國,琉球原先期待中國會出兵支援,但當時中國正值明末混亂期,無暇顧及琉球。早就習慣和平生活的琉球島民沒有太大抵抗,便對薩摩繳械投降,自此琉球便受到薩摩的實質支配。為了繼續與中國進行朝貢貿易,琉球維持著琉球王國這個國名,仍然扮演中國的附庸國。雖受到日本的掌控,仍一如往常每兩年向中國進行一次朝貢貿易,每逢國王交替也會接待冊封使。但另一方面,數年(有時是數十年)也會進行一次「上江戶」,琉球王國派遣使節乘船從琉球出發前往薩摩,再經過長崎、大坂、京都,最終抵達江戶(東京)拜見幕府將軍。整趟旅行歷時約需一年。
將琉球王國夾在中日兩國之間的艱難處境具體展現至極致的,便是首里城正殿前的御庭,這是琉球王國百官謁見國王用的廣場。不同於中國傳統宮殿建築坐北朝南,首里城正殿是坐東朝西,因為琉球王被視為太陽的象徵而尊崇東方。面對著正殿,右側是南殿而左側是北殿,南殿主要用於接待薩摩官員,因此採木造日式建築風格,內部也是舖榻榻米的和室,北殿則為接待來自中國的冊封使之用,因此全部塗為類似紫禁城的朱紅色調,也可以看到大紅色的圓柱,這是中國建築的特徵。而琉球國王上朝所用的正殿,朱紅建築看似中國式,卻有名為「唐玻豐」(原名唐破風,因琉球不喜破風兩字,遂改稱)的弧型博風板,這是常見於日本城郭的日式建築特徵。日本式的南殿、中國式的北殿,以及中日合璧的正殿──站在御庭上看著這三面建築,便可以遙想當年琉球王國的兩難處境,這不像極了今日臺灣夾在中美兩大強國之間,搖擺迷惘逡巡的樣態?
琉球王國的終焉
琉球王國其後的命運,大家都知道了──1840年鴉片戰爭,1853年黑船來航,英國與美國分別叩開了中國與日本的國門,結束了兩國長年以來的鎖國政策,將兩國拖入了近代史、近代化的潮流;而夾在中日兩國間的琉球王國,也不可避免地被捲入了大時代的漩渦。
黑船來航之後日本開始了明治維新,對國家進行根本改革,將日本建設為近代國家。近代國家需要劃出明確的領土範圍,於是琉球王國這種一方面附庸中國,另一方面附庸薩摩的曖昧外交不再被允許──簡單講就是要選邊站。日本認為琉球王國屬於自己,於是便展開了一連串的「琉球處分」措施,將琉球王國改為琉球藩,改國王為藩王,要求琉球不可再對清國派遣朝貢使,也不可再接受清國冊封,同時必須使用日本的明治年號。琉球原先不願意接受,還派遣使節前往清國,希望清國出手干預──但經歷鴉片戰爭、英法聯軍,又苦於太平天國之亂,內憂外患頻仍的清國,又怎麼有能力干預?
碰巧1871年發生了琉球王國的宮古島島民在海上遇到強風漂流到臺灣,從屏東上岸,遭到當地原住民殺害的事件(八瑤灣事件)。日本明治政府經過一番研議,決定利用這個事件向世界宣示自己對琉球的主權。1874年日本派兵攻打臺灣(牡丹社事件),與原住民發生戰爭,清國就此事件與日本協商,最後結論是日本此舉為「保民義舉」,還讓日本為遇害琉球民設立墓碑,上書「大日本琉球藩民五十四名墓」,等於承認了琉球為日本之藩屬。於是其後1879年,日本決議廢藩置縣,將琉球藩改為沖繩縣,就是不可避免的連鎖效應了。至此,歷時450年的琉球王國滅亡,成為日本的一個縣,延續至今。
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從琉球王國滅亡的命運裡,看見某種彷彿預言般的事物?或許汪洋上的海島們,注定躲不過來自陸權勢力的侵略。臺灣過往也曾有過這樣的歷史,而未來又該何去何從?另外,由於首里城在歷史上也曾四度因戰爭或火災而燒毀復又重建,不知道又是不是只有我,覺得這次發生的火災宛如某種警訊,警告著我們,歷史正在重蹈覆轍?
離開那霸後,我便前往下一個目的地,與那國島。這是日本最西端的國境之島。島上見聞,接續後篇。
標題圖片:從御庭所攝之正殿、北殿與南殿(筆者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