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愛的日本、可悲的歧視──夢想一個不為屬性所定義的世界

生活 國際交流 社會性別・LGBTQ 臺灣香港

李琴峰 [作者簡介]

異鄉成為故鄉的瞬間

試圖從臺灣逃出而旅居日本,是我二十前半時的事。十幾歲到二十前半那些年,我在臺灣承受過許多不同種類的暴力,度過許多與世界孤絕的黑暗夜晚,忍受毫無道理被強加於身的生之形式,許多記憶的傷疤尚未痊癒,現在回想起來仍不禁泛淚──當二十前半那尚未成熟的我為了逃離那些事物而來到日本,終於獲得那一點點自由的空氣時,天曉得我受到了多大的救贖。在那個時間點不偏不倚地把我接住的日本,以及日語,對現在的我而言仍是胸懷極為寬闊的存在。日本並非我的異鄉,而是第二個故鄉。

與日本產生確實的連結,是在東日本大震災發生的那年春天。當時仍是大學生的我,因交換學生之故造訪東京。彼時東京剛送走大震災,仍時有令人不安的餘震,但對為在臺灣的人際關係所擾的我而言,東京的存在宛如避難所。在一個沒有人認識自己的異地生活,雖然有時會感到寂寞,同時卻也令我感到相當舒適。我並不討厭與人相處,而是害怕與人有過多的連結。東京的人們與他人來往時,傾向於保持適當的距離,避免太過粗魯地踏進他人的個人領域,我非常喜歡這樣的距離感。

一年的留學生活中,我參加了各種社團與活動,漸漸拓展人際關係。在一個專為喜歡女生的女生設計的,名為「Peer Friends for Girls」(簡稱「Piafure」,現在已經停辦)的交友活動中,我也交到了幾個持續至今的好友。

交換學生是以回國為前提的計畫,一年後在我即將回國的前幾天,幾位「Piafure」認識的友人為我舉辦了送別會。我們在新宿西口的餐廳吃了自助式晚餐,而後爬上東京都廳展望臺觀賞夜景。末班車的時間靠近了,我們便在新宿車站解散,各自前往各自的月臺。我在東京地下鐵的月臺上等電車時,突然「Piafure」友人之一,K打了電話給我。當時智慧型手機尚不流行,而在日本,朋友間連絡除了急事之外,通常不打電話,而是傳郵件居多。 

「怎麼了?」
我問道,K的聲音有些支支吾吾。
「那個……妳搭上車了嗎?」K的低沉嗓音透過電話傳入耳中。
「我還在月臺,電車就快到了。」
「抱歉很突然,」
「嗯?」
「今天……要不要玩通宵?」

K本來就是個言行偶爾會出人意表的人,但她這個突然的提議卻令我頗為開心。當時K與另一個「Piafure」的友人T是一對,但兩人交往數月之後關係陷入僵局,因此與T亦交情頗好的我,便扮演了幾次K的戀情諮商人。K之所以突然提出要玩通宵,大概是又有什麼事想找我商量吧,或許也是有些不捨的情緒在。不論如何,明明我只是一個相識僅數個月,又有居留期限的留學生,K仍如此信任我,這令我相當開心,二月寒冬中,胸口盈漾著一股暖意。

其實我在隔天,在別的地方和別人還有約,約了一起吃午餐。要是現在我肯定沒那個精力了,但當時,儘管隔天白天還有約,我仍答應了通宵的提議。

我們再次將解散的友人們召回,在新宿ALTA前集合。一行人走進位於新宿二丁目的「CoCoLo cafe」,把盞談天,直至天明。聊了些什麼我也記不清了,我只記得我們閒著沒事做就拿桌上蠟燭的火來玩,眼皮重得好幾次都幾乎要不小心打起盹來。數小時後,晨光浸染般濕溶溶地灑落,我們在晨光之中進行了第二次的解散。這次是真的散了。下次見到這些人不知該是幾時──一思及此,我不禁有些鼻酸。

臨別之際,T對我說的一句話,令我至今難忘。

「下次妳再來日本時,我就不說『歡迎妳來』,就說『歡迎回來』囉。」

對我而言,或許那正是異鄉成為故鄉的瞬間。我一定會再回來日本的──在山手線電車內邊角的座位坐下後,我便沉入了淺眠,半夢半醒之間腦中如此想著。再次睜開眼時山手線已經轉了好幾圈。我在澀谷車站下車,踏出步伐,直接前去赴下一個約。

下一頁: 即使成為第二故鄉,外國人就是外國人

關鍵詞

日本 臺灣 房屋 外國人 LGBT 歧視 國籍 台湾 LGBT 外国人 差別 台湾 LGBT 外国人 差別

李琴峰LI Qinfeng簡介與署名文章

日中雙語作家、日中譯者。1989年生於臺灣,2013年旅居日本。2017年以第二語言日文書寫的第一篇小說《獨舞》獲選群像新人文學獎優秀作品。2019年以小說《倒數五秒月牙》入圍芥川龍之介獎與野間文藝新人獎。2021年,以《北極星灑落之夜》獲日本藝術選獎文部科學大臣新人獎,以『彼岸花が咲く島』榮獲第165屆芥川龍之介獎。另著有《星月夜》。
李琴峰官方網站

系列報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