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臺灣研究人生:「通曉內外」的抗日知識人・葉榮鐘的「述史之志」――30多年後的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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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多年後的慚愧懊悔
其後經過30多年的星月風霜,發現葉榮鐘日記裡的記述時,我已經接近當時葉先生的年紀,而且當時我的臺灣研究,也已經由日本殖民統治期擴展到臺灣現代史。身為人父的我,也正好在迎接子女成長、自立、離家的人生階段。對於那時的我來說,日記裡的敘述是一大衝擊,並非僅因為自己青年時期的一段糗事,被寫成文字公開的關係,而是喚起了我的慚愧懊悔之心,覺得自己是否做了非常對不起葉榮鐘先生的事。
進入研究所碩士班後,我決定以日本殖民統治時期臺灣漢人的政治社會運動為研究主題,閱讀了許多相關書籍,例如被視為臺灣研究經典的矢內原忠雄《帝國主義下的臺灣》、碩士班剛入學就出版的許世楷《日本統治下的臺灣――抵抗與鎮壓》(東大出版會,1972年),以及許世楷著作中多處引用的臺灣總督府警務局編《臺灣總督府警察沿革誌第三卷 臺灣社會運動史》等書。
1973年3月,當時已經知道葉先生這號人物曾經擔任林獻堂――不僅是日本殖民統治期的臺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和臺灣文化協會運動等穩健派政治運動的領袖,也是背後最大的資助者,更是臺灣中部的豪族霧峰林家的一家之主――的秘書,而且他比許世楷更早就在戒嚴時期的臺灣,著述出版了《臺灣民族運動史》(臺北,自立晚報社,1971年),因此我希望能親自拜訪,以接近自己的研究對象。
霧峰位於臺中盆地靠近中央山脈一側的山麓地帶,在清代乾隆初期,此處還是所謂的「番界」之外,是一個可能與原住民發生衝突的區域,但林家先人進入此地開墾,一舉成為當地豪族。其後經歷了與周邊其他豪族的鬥爭、官府的衝突等波折,在清末擁有私人軍隊,進入山地採伐樟樹,經營起樟腦生意,賺進了巨大的財富。此外,霧峰林家亦有不少子弟在科舉鄉試裡考取舉人,才人輩出。
1973年3月(左)和2016年(右)的萊園(霧峰林家的庭園)(皆由筆者攝影)
霧峰林家在林獻堂的領導之下,持續扮演著日本殖民時期穩健的批判勢力。戰後初期,林家與國民黨政權有著複雜的相互關係,最後林獻堂因為厭惡蔣介石的統治而離開臺灣,最後客死異鄉東京久我山。若從此事來看,霧峰林家的盛衰可以說代表了臺灣漢人歷史的許多部分。
葉榮鐘先生出生於中部鹿港的商家,9歲升讀公學校,同時也開始在書房學習。公學校是由臺灣總督府設立的殖民地初等教育機關,重點在於教授「國語」(日語);而書房則是類似臺灣式寺子屋(譯註:江戶時期庶民的初等教育機構,由武士、僧侶、醫師或神官擔任教師,教授習字、閱讀、算數等知識),教授漢字漢文的民間初等教育設施。葉榮鐘日後由於漢文和日文皆通,而受到政治運動相關人士的重視,就是因為他擁有這樣雙重的教育經驗。
但剛開始接受這樣的教育之際,他的父親便亡故,導致家道中落,公學校畢業後就必須到像是藥局等地方工作,維持生計,不過年少的葉榮鐘有著旺盛的向學之心,還是希望能夠繼續升學,而當時有一位名為施家本的人,曾在鹿港公學校――葉榮鐘曾經就讀該校――任教,之後成為林獻堂的秘書,將他介紹給林獻堂。林獻堂當時想讓自己的孩子留學東京,因此讓年少的葉榮鐘也一同前往東京留學。當時為1918年。
進入1910年代,公學校達到一定的普及程度後,除了臺灣總督府醫學校和實施師範教育的國語學校之外,殖民地臺灣的教育體系裡,中等以上的學校制度尚未完備,許多臺灣漢人豪族都將自己的子弟送往日本求學,其中更有人從初等教育即就讀日本內地的學校。林獻堂的孩子們亦是如此,葉榮鐘便以富豪子弟的「伴讀」身份,前往東京留學。
他進入的是神田正則學校,該校是專為升學的補習預備學校;1921年時葉榮鐘受林獻堂召回,擔任其秘書,直到1927年林獻堂啟程展開長期的環遊世界之旅,當時已是青年的葉榮鐘再次請求林獻堂,順利獲得資助再次前往東京的中央大學留學,1930年畢業後又被林獻堂召回,同年擔任穩健派所設立的臺灣地方自治聯盟的書記長。
葉先生身為非常親近林獻堂――穩健派領導者,亦是背後金主――之人,通曉1920年代到1930年代前半臺灣人抗日政治,社會運動的情況。在我的記憶裡,當時在亞洲經濟研究所擔任研究員的戴國煇先生,推薦葉先生時曾言:「葉先生通曉內外,若能受教於他,必定獲益良多。」
而我的懊悔與慚愧在於,30多年前的那個時候,我就只是將葉先生當作這樣的人,僅僅將葉先生視為一個資訊來源,或許可以為我那狹隘的研究題目提供一點有用的情報,現在回想起來,實在懊悔不已。對於當時眼前出現的紳士,穿著一襲合身漢服,親切地接待由日本前來,初次見面的青澀學子,我卻只把它視為那樣的存在――那對於葉先生來說,不是很失禮的事情嗎?當我讀到他日記中寥寥數行的記述時,這樣的想法不禁湧上心頭。
曾經參與過戰前的抗日政治,社會運動的人,他們的人生並非就終結於戰前,而是在戰後的每一天,時時刻刻都經歷著所謂後殖民的歲月。未能思及這些狀況,覺得他是非常了解戰前狀況的人,也許可以提點我一些對論文有所助益的情報,我感覺到當時面對葉先生時,抱持著那樣偏狹的態度。而如此態度,實在是大錯特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