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登輝也朝他敬禮:陳俊郎的壯烈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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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力充沛的92歲高齡
我現在住在位於臺灣南部的城鎮臺南,經營一間日式蕎麥麵店「洞蕎麥」,店裡有時會有日治時代出生的客人光顧。其中最常來的,是今年已高齡92歲的陳俊郎。他是位臉上常帶著柔和的微笑,背脊挺得筆直,言談舉止都相當沉穩的紳士。我常在店內演奏沖繩三線,有次我彈奏了〈知床旅情〉這首曲子,陳俊郎把整首歌唱完,歌詞一字不差,讓我不禁對他的記憶力感到震驚。
剛認識他時,對他印象就相當深刻。當時陳俊郎還住在距離我的麵店車程約40分鐘,位於臺南市郊的關廟區,每星期為了去桌球教室,會自己開車往返市中心。我們店裡的知名料理之一是拳頭大的炸雞塊,他面不改色地把上頭擺了3塊雞塊的蕎麥麵吃得一乾二淨,還外加一份抹茶冰淇淋。他每次來到店裡,會用極為流暢的日語,飽含戲劇張力地為我訴說他從前那些充滿臨場感與躍動感的故事。
我從國一以來便沒去上學,之後來到臺灣創業,因此常被說人生活得相當特別,但在我看來那不過是在完善的現代社會下,食衣住幾乎都受到保障的和平環境裡的渺小冒險罷了。而陳俊郎所經歷過的嚴苛環境,以及他本身的行動力,跟我比起來程度都大不相同。因此我認為,陳俊郎的故事,對於在當下這個時空感到難以生存,或是想要邁向新環境的人而言,應該多少會起一些鼓勵作用吧。
日治時期的前半人生
陳俊郎生於日治時代中期,1927年(昭和2年)12月,在以媽祖廟聞名的嘉義北港誕生。父親陳維謀是臺灣商工銀行(現在的第一銀行)的代理分店長。由於家住在日本人的集落裡,陳俊郎從小便在日常生活中與日本人往來頻繁。1930年代,時值日治臺灣最為繁榮的時期,臺灣在八田與一的指揮之下,烏山頭水庫與嘉南大圳等大規模水利工程陸續完工,農業也有了飛躍性的成長。林百貨店也開幕了,搭乘電梯到4樓的咖啡店喝杯咖啡,成了一種摩登的象徵。
然而不久,戰爭便開打。1940年到1945年3月期間,陳俊郎在臺南州立臺南第二中學校(簡稱臺南二中)上學,幾乎與太平洋戰爭時期重疊。有次我到陳俊郎家拜訪,讀了他收在箱子裡的十本文集,書名是《竹園慕情 前州立臺南二中第19期生文集》,創刊號發行於1997年,至2007年休刊為止,共出了10刊。書名這樣取,是由於當時學校周邊被稱作「竹園丘」,至今在校園裡,仍能看到美麗的竹子。
陳俊郎說他負責編輯與設計,現在只留存了這一套。展卷閱讀,我看到我所喜愛並生活了8年的臺南這塊土地,在我出生好久以前便已有過許多悲歡離合的故事,這深深地撼動了我。
影響戰後沖繩政治甚鉅的屋良朝苗,當時是臺南二中的理化教師,雖然上課與實驗相當有趣,但教過的東西學生若是忘了,便會凶狠地罵人,因此被取了個「琉球飯匙倩毒蛇」的綽號。某次上課,國語科教師朗讀詩人與謝野晶子的反戰詩〈君勿死去〉。隔壁的臺南工業專門學校(現在的國立成功大學),他們曾在那裡與日本學生打群架。臨近畢業典禮,1945年3月1日與3月10日,發生了B29轟炸機大空襲,他們在幾乎化為廢墟的臺南市區,連夜疏散。
臺南二中無論從前或現在,都是擅長理科數學的孩子容易入學的學校,戰後許多人都成為了醫師、律師、學者及官員。在海外指導臺灣獨立運動的人士,有許多也是這裡畢業的。校風著重邏輯性思考,因此即使在皇民化政策最嚴格施行的期間,臺灣學生仍然保持著一定程度的批判精神。
幸運逃過戰爭及戰後的劫難
有天我和陳俊郎一起去臺南特產牛肉湯的店吃飯,我們點了「燙青菜」,端上來的是地瓜葉。地瓜葉吃起來有點像水煮較久的菠菜,口感柔軟而有點稠糊。地瓜葉當今已是臺灣飯桌上常見的蔬菜,但聽說以前作為豬飼料使用。陳俊郎一邊夾菜,一邊說:
「現在想起來,真不懂那時候怎麼沒想到可以吃這個。」
那是還在就讀臺南二中的某個禮拜天,他在田裡尋找食物,突然一架格拉曼戰鬥機,開始以機關槍朝他掃射。那時稻米才剛採收,從上空俯瞰簡直看個精光,毫無遮蔽物。他找到一座稻草堆,趁著格拉曼戰鬥機一度遠去的空檔鑽了進去。陳俊郎本來是不信宗教的,唯獨這個時刻,他誠心誠意地向當地篤信的媽祖祈禱。幸好格拉曼就這樣離去了。
由於空襲的緣故,畢業典禮取消,陳俊郎回到北港,與年紀尚小的弟弟們在北港溪抓蜆貝,或是以瓶子木棒去除稻米穀殼,藉以度過飢餓。的確,若是在那個時代人們知道地瓜葉可以食用,那不知道會有多少人能獲得解救,免於飢餓。
1946年,陳俊郎在中華民國臺南縣政府戶政課,協助殘留在臺灣的日本人的引揚(譯註:指戰後居住在海外殖民地的日本人回歸本國)業務,但由於物價不斷攀升,薪水又遲遲不發,便辭去職位,進入位於臺中的中興大學農學院就讀。有次放假前老師出了作文作業,但他不太會寫中文文章,所以就把刊登在報紙上一篇關於檳榔樹的專欄照抄,交出去了。放學後他被叫到教師辦公室,原來是有別的學生也抄了同一篇文章交作業,他因此被狠狠罵了一頓。
大二時,二二八事件發生,陳俊郎參加人民武裝部隊,與另外5名學生一起把藏在學校倉庫裡的槍枝弄了出來,穿上日本兵的軍服,佔領位於臺中公園的放送局。巧合的是,剛好幾天之後便是哥哥婚禮,家人叫他回家,他便放下槍回到北港。不久他聽聞部隊遭到鎮壓,許多年輕人都被國民黨抓起來殺掉,因而躲在地板下生活了好一陣子。約莫2個月後,大學發出公告不追究責任,他這才平安復學。
附帶一提,陳俊郎的哥哥陳英郎是中長跑選手,曾代表中華民國參加戰後第一次奧運,也就是1948年的倫敦奧運,可說是「臺灣的韋駄天」。1964年東京奧運舉辦時,他也是在臺北擔任傳遞聖火的跑者。
留學美國,與臺灣山林共生
中興大學畢業後,陳俊郎進入臺灣省農林廳就業。隔年從美國歸國的李登輝,也是在農林廳任職。
「我被指派當早晨收音機體操的指導員,收音機體操可自由參加,不過李登輝先生很認真,每天早上一定會來到最前面那排,對著臺上的我敬禮,喊道:『指導員好!』我則是隨便回個禮。」
陳俊郎和李登輝都屬於農復會,這個組織的正式名稱為「中國農村復興聯合委員會」,是美國與中華民國的聯立機構,目的是在美援之下,推動臺灣農產業的發展。具有專業知識的人才,也有機會留學美國。
「其實本來早就該輪到我了,但那些當大官的,全都是大陸來的外省人。我因為態度不大合作,被上面盯上了,所以工作9年也沒得升遷。有天我受不了了,直接去找上司談判,帶了兩隻雞當伴手禮。對方是東京帝國大學畢業的,對臺灣人還頗有同理心,所以後來就接到通知,終於能去美國了。那是1961年,我到達舊金山的機場,從登機梯下到地面的瞬間,我高聲大喊『I’m Free!!』。我長年受到打壓,現在終於達成目標了。」
之後陳俊郎經過1年留學,回國後又履行義務工作了3年,才提出了辭呈。他發揮他對於植物的豐富知識,在當醫師的哥哥的出資支援下,於臺北郊外的烏來買了一座山,住在一棟沒有水電的小房子裡,四處種植吉野杉、琉球松等樹苗來造林。
「我在『誠文堂新光社』與『家之光協會』發行的園藝雜誌上刊登了小廣告,之後就有日本的植物愛好者打電話來向我訂購。我走訪3000公尺高的高山,有時還攀上懸崖,四處收集一葉蘭與石楠花等高山植物的鱗莖。」
鹿兒島縣的指宿市,當今是一種叫散尾葵的棕櫚科觀賞用植物的日本最大產地,這據說也是當時陳俊郎將臺灣的製糖工廠地皮裡生長的植物種子寄送過去,才有了後來的發展。這工作實在相當適合秉性熱愛自由與大自然的陳俊郎。然而1973年華盛頓公約通過,稀有野生動植物的國際貿易遭到限制,陳俊郎的工作才突然落了幕。
有天陳俊郎在夕照染紅的房間中,手持臺灣的立體地圖,以手指撫摸著中央山脈的山嶺,如此對我說道:
「長久以來,我一心一意想與山脈、造林、植物等事物活在一塊,不過現在回想起來,覺得自己其實也做了一些罪孽深重的事,因為我把臺灣稀有罕見的植物,拿去換錢了。」
歷經波瀾仍獨立自主,懷抱夢想
天無絕人之路,陳俊郎不再在山野之間奔馳之後,過了一段時間因緣際會,進入了日本玩具製造商「特佳麗」在臺灣設立的製造遙控模型的工廠擔任主管,其後也在山葉公司製造電吉他的工廠上過班。後來妻子罹癌,他便離職,在臺北郊外的淡水開了一家餐廳。妻子過世後,他才又搬回臺南。
然而1年後的某日,陳俊郎在散步時突然失去意識昏倒。雖然沒有留下後遺症,但卻決定搬離位於關廟的家,搬到臺南市中心的公寓居住。雖然兒子也住在臺南,但陳俊郎獨立自主的意識旺盛,現在依舊獨自生活,也不常看醫生,幾乎每天都到桌球教室去打球。他現在仍有個夢想,希望能在朋友的農場裡,大規模栽種某種蘭科花卉。
在臺南二中培養的日語能力、英語能力,對自然科學的興趣,以及愛好自由的心,這些對陳俊郎而言,都是「心靈的引擎」。但飛機只有引擎是飛不動的。在他留學美國,喊出「I am free」時,正是引擎獲得翅膀的瞬間。他穿梭於臺灣山脈,又挑戰了經營工廠這個新領域,活到92歲的今天,仍然持續懷抱著夢想。面對這樣的陳俊郎,我也想效法李登輝,對他好好地敬一個禮。
標題圖片:陳俊郎先生,攝於臺南市關廟的先生農場(筆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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