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蒼鷺與少年》:當宮﨑駿講完他的故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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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名取自吉野源三郎的同名小說
電影名《蒼鷺與少年》借用了吉野源三郎(1899-1981年)1937年發表的兒童文學作品的題目。這部小說2017年改編成漫畫時就引起了巨大的反響。小說講述的是15歲的少年、「小哥白尼」本田潤一的故事,他通過在學校的經歷、和朋友的相處以及和舅舅的交流逐漸成熟,領悟了人在社會中的角色以及生存的意義。
宮﨑駿在《有書真好》這部著作中盡情表達了自己對兒童文學及故事的熱忱,書中兩次提及這部小說,可見他從中獲得了深刻的感悟。
然而,電影《蒼鷺與少年》並非吉野這部小說的影視化改編。
影片從響徹東京上空的空襲警報開始。1944年太平洋戰爭末期,主角牧真人在美軍的空襲中失去了母親,後跟隨經營兵工廠的父親一起疏散到小姨夏子(真人母親的妹妹)在郊外的家。真人的父親和夏子再婚,三人開始了新的生活。但是真人無法接受夏子和她腹中的新生命,在新學校的環境中也格格不入。
就在這時,真人聽到了已故母親的的呼喚——「救救我!」接著,一隻蒼鷺出現並告知真人:「你的媽媽沒有死,她在等著你去救她。」就在真人從母親的遺物中發現了小說《蒼鷺與少年》那天,夏子失蹤了。為了尋找夏子,真人走進了一座位於住宅一角的廢棄洋樓。那座洋樓是夏子的叔祖建造的,他是一個極其熱愛閱讀的人,而且也曾經在這裡失蹤。在那裡,真人遇到了蒼鷺和一個神秘人物,從此,真人跟隨他們開啟了一段前往「彼岸世界」的奇妙之旅。
據鈴木敏夫擔任責編的《吉蔔力工作室物語》記載,宮﨑駿是在2016年7月把這部影片的策劃書交到鈴木手中的。影片的內容根據宮﨑駿讀到的一本「愛爾蘭人創作的兒童文學」構思而成,此前鈴木也讀過這本書,他也認為「這是一個適合在這個時代拍成長篇動畫電影的故事」。於是專案順利啟動,在電影正式開始製作後,片名才確定為《蒼鷺與少年》。
也就是說,宮﨑駿執導的電影《蒼鷺與少年》,其故事構思的靈感並非來源於吉野的同名小說。那麼,這部電影又為何要借用這個標題呢?
宮﨑駿,一位重塑故事的創作者
宮﨑駿是宏偉奇幻的童話世界的締造者,他創作的《風之穀》(1984年)、《天空之城》(1986年)、《幽靈公主》(1997年)等作品觀眾耳熟能詳,同時他也是一位癡迷於閱讀古今中外故事,並得心應手地重新講述故事的創作者。從《魔女宅急便》(1989年)、《哈爾的移動城堡》(2004年),到親自擔任編劇的《借東西的小人阿莉埃蒂》(2010年)和《來自虞美人之坡》(2011年)等作品,都是以小說或漫畫為原型創作而成的。
宮﨑駿還在《風起》(2013年)這部作品中描繪了戰鬥機設計師堀越二郎的前半生,其中穿插著堀辰雄同名小說的內容。《崖上的波妞》(2008年)以安徒生童話《小美人魚》為原型,以夏目漱石的《門》為其中的一個主題;他擔任編劇的《地海戰記》(2006年)則將娥蘇拉·勒瑰恩的同名小說和自己的漫畫作品《修那之旅》結合在一起。《龍貓》(1988年)以宮澤賢治的《橡子與山貓》,《千與千尋》(2001年)以柏葉幸子所著《霧中的奇妙小鎮》為構思的起點,作品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原作的影響。
和這些作品一樣,《蒼鷺與少年》也是宮﨑駿對既有故事的重新講述。題材取自「愛爾蘭人創作的兒童文學」,即約翰·康諾利(1968年-)於2006年發表的《失物之書》。宮﨑駿還為這本書的日譯版寫過推薦語。
在《失物之書》中,主角少年大衛的母親在1939年病故。他離開熟悉的倫敦,搬到了位於郊外的父親的再婚對象羅斯家裡。羅斯懷著大衛父親的孩子,但大衛拒絕接受繼母和同父異母的弟弟,終日把自己關在書架上滿是書的房間裡。那個房間原來是羅斯伯父的房間,他是一個喜歡閱讀的人,但在14歲時失蹤了。在夢中出現的「扭曲人」的指引下,在一個夜晚,大衛從花園進入了異世界。
母親之死、搬往郊外、新的家庭、老屋、書、失蹤的伯父、異形的存在(蒼鷺和扭曲人)、不同於現實的異世界——電影《蒼鷺與少年》和《失物之書》有著很多相似點。大衛也同樣從「扭曲人」那裡得知已故母親其實還活著,為了找回母親而開啟一段異世界的冒險之旅。那個世界裡有《小紅帽》《漢賽爾與格雷特》《白雪公主》等童話和民間故事裡的人物,在那裡所有的故事都被重新講述。
當然,宮﨑駿並非將《失物之書》的內容原封不動地搬到了螢幕上,他還將自己的半生經歷融入了故事之中。他將自己4歲時和家人一起在空襲中逃難的記憶投射到了影片的開篇部分,而他的父親也曾經營一家兵工廠。那只不願離開真人的蒼鷺,很可能是以鈴木敏夫為原型塑造的…。
在意象的洪流中現身的宮﨑駿
如上所述,宮﨑駿在這部影片的創作中,將1937年的小說《蒼鷺與少年》和以1939年為背景的《失物之書》結合起來,並疊加了1941年出生的自己的少年時代。他講述的是真人通過異世界的冒險,重新發現自己與家庭、自己與世界之間關係的故事。也就是說,在這部影片中,曾深深打動宮﨑駿的吉野的小說《蒼鷺與少年》並未體現於故事內容,而是成為貫穿整部影片的主題。
然而,這一點在影片中體現得並不那麼顯而易見。隨著情節的推進,影片突出表現的既不是故事也不是主題,而是宮﨑駿腦海中那些充滿想像力的意象。影片中的洋樓是故事的關鍵,這一意象脫胎於宮﨑駿少年時代癡迷的江戶川亂步的小說《幽靈塔》。此外,在真人所到達的「彼岸世界」中,出現了許多讓人聯想起宮﨑駿以往作品的主題和角色。這些令人驚喜的呈現與其說是為了取悅粉絲,倒不如說更像是宮﨑駿的自我參照或自我致敬。
換言之,宮﨑駿在這部電影中呈現了包括自己的作品和人生經歷在內的許多故事和意象。就像《失物之書》中的大衛在由經典童話和民間故事改頭換面的奇幻世界中旅行那樣,這部影片中的真人則是在宮﨑駿此前創作的故事中,或者說在他自己生活過的世界中旅行。例如,有的場景讓人想起《魯邦三世:卡裡奧斯特羅之城》(1979年),有的人物與《天空之城》和《千與千尋》中的人物相仿,有的角色讓人聯想到宮﨑駿身邊的人……這時,影片雖未直接演繹宮﨑駿本人,卻突出了宮﨑駿這位創作者的存在感。
最終,這部電影本身開始變得與真人冒險過的「彼岸世界」的形式一模一樣。意象的洪流取代故事本身推動著情節的發展,隨之,世界觀也變得不再單一。影片中出現了大衛·林奇作品中那種噩夢般的片段,但影片描繪的世界本就不是由單一的故事所支撐,因此影片本身也就自然而然地失去了通俗易懂性和連貫性。這就好比出現在真人面前的「彼岸世界」的守護者需要通過不斷堆砌不穩定的石頭來維持世界的平衡一樣。
這個守護者猶如將自己淹沒在滿是故事的世界中一樣生存著,一直以來他也是通過這種方式守護著這個世界(即無數的故事)。他推動著一切故事的發展,如同自己是世界的造物主一般。這樣的姿態,正是宮﨑駿本人的投射。以他的出場為契機,這部影片的故事線迅速向終結發展,就好像講述完故事是他的使命,那種氣勢如同那些堆砌成山的石子突然崩塌一般。
當今時代的兒童文學
2017年5月,在宮﨑駿收回隱退宣言之際,吉蔔力工作室表示:從年齡上來看,這部影片很可能會成為宮﨑駿真正的收官之作。此時,宮﨑駿想要對觀眾,「彼岸世界」的守護者想要對真人託付些什麼呢?
答案也許一直隱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在文章開頭提到的《有書真好啊》這本書中,宮﨑駿這樣談到艾利克·卡斯特納的作品《會飛的教室》。
「這部作品帶給我的感受和吉野源三郎的《蒼鷺與少年》頗為相似。我認為這是一部在預感到時代即將走向災難的同時,卻仍然對下一代懷揣著希望寫出來的作品。」
宮﨑駿一生廣泛閱讀了不計其數的故事,他將兒童文學定義為「可以重建生活的文學」。他在書中寫道,兒童文學告訴我們,「即使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也可以超越它,再次重新開始」,「活著真好」。也就是說,宮﨑駿把吉野在二戰前寫的《蒼鷺與少年》看作是一部在前途並不光明的時代,仍然向下一代娓娓講述生活希望的小說。而對於以第二次世界大戰為背景的《失物之書》,他也一定有著類似的感受。
宮﨑駿之所以選擇《蒼鷺與少年》這個影片名,或許是因為他想要向觀眾宣告,這部電影是為生活在「走向災難」時代的當今觀眾而創作的兒童文學作品,即「可以重建生活的文學」。這位創作者在故事的世界中遨遊了82年,孜孜不倦地講述故事,創造出了無數名留影史的名作,而從所有這一切中脫身而出之後,他又創作了這部收官之作,這是多麼勇敢無畏的嘗試,又帶給觀眾多麼熱切的希望!
順便提及一下,宮﨑駿在《風起》之後一度宣佈隱退,還將自己名字的寫法從「宮埼駿」改為「宮﨑駿」。也就是說,《蒼鷺與少年》對於「宮﨑駿」來說是第一部執導的影片。也許他還會繼續製作電影,我們也希望他能再創作一些作品——影片落幕,當放映廳的燈光亮起時,一定有不少觀眾在心底這樣默默地期待著。
標題圖片:宮﨑駿時隔10年之久再次執導的新作《蒼鷺與少年》宣傳海報,2023年7月18日,東京都港區(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