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準備去世後用的遺像,不知這個想法是否獨具日本特色。拍攝遺像一直給人「晦氣」的印象,但有位攝影師卻將其視為自己的天職,並多次強調其重要性。步入老年的他依然奮戰在攝影前線,他的身姿被同為攝影師的大西成明記錄了下來。
遺像是時代的反映
遺像是「遺留下來的影子」,通常在守夜和葬禮時放在祭壇上,所以「死亡之影」若隱若現,很多人對此諱莫如深。
想必昭和年代以前的那一代人,不少都還記得家中擺放佛壇的房間門楣上掛著歷代祖先的遺照。每張臉都莫名相似,那種恐怖又不可思議的感覺印刻在兒時記憶裡。那時,一說起遺像就是黑白照片,讓人感覺就是「遺留下來的影子」。不是本人活生生地在裡面,而是如同面對影子一樣,有種恰到好處的距離感。
而如今,越來越多人從手中的數位照片找出一張故人照片,讓殯葬公司處理成遺照,距離感蕩然無存。強行拉伸照片或從某張照片摳出人像貼在藍色背景上,做出的照片很彆扭。給故人上香時抬頭看到,心裡會泛起淡淡的酸楚。
從自由廣告攝影師到遺像攝影師
曾常年為資生堂拍攝廣告照片的能津喜代房今年75歲,他有過一段苦澀回憶。
「岳父去世時,沒有一張能當遺像的照片,最後我們找了1張他不知去哪裡旅行時拍的照片湊合用了。岳父對我視如己出,我卻沒能提前為他拍張照片,這成了我心裡的一道坎。我想不能這樣,至少得為自己的父母拍張遺照,於是回山口老家時為他們拍了這兩張照片。」(標題圖片中相框裡的照片)
「我跟父親說,『我要拍張照片,您坐好了。您要把現在這張精神飽滿的臉留給我。等您走了,我就用這張照片當遺像。』然後,父親對我露出了微笑。」
「照片洗出來後,我看著照片,仿佛父親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我又回到了跟父親說話的時候。我當時有些感動,覺得照片的力量太大了。」
「對於拍廣告照片的工作,照片出來後會做成巨幅海報貼在車站裡或登上報紙,聽起來很華麗,但過了半年就消失無蹤了。而遺像照片能讓大家展露笑顏,從子女傳到孫輩再到曾孫,或許會被人珍藏100年以上。我當時想,這就是自己想要做的。如果不是為父親拍了張不錯的照片,我也不會成為遺像攝影師。」
能津60歲的時候在東京中野開了一家遺像攝影工作室,名為「素顏館」。

道路旁的櫥窗裡陳列著「有備無患的照片」
「當時,提起遺像這兩個字會讓人覺得『晦氣』,客人會很抗拒。我希望拍攝客人日常的樣子,所以起名叫素顏館。拍的是客人當天很有精神的一張照片,可以當做紀念照。等客人去世後,它才會變成遺照。」
「我把這些照片叫『有備無患的照片』。發音上它一語雙關,既有『特別』的含義,也有『先拍一張放著』的意思。」
開懷大笑的拍攝現場
我忽然想去素顏館,實地看下能津的工作現場。當我思考該帶誰去當模特兒時,腦海裡浮現出一張臉,80歲的吉田裕子女士。
我女兒跟吉田女兒上同一間托兒園,兩家越走越近,已有40年的老交情。她喜歡茶道,對和服穿著也很感興趣,在當地教授這兩門課程。
對別人,我問不出要不要拍遺像這句話,但對她,我有把握她會接受我的邀請。果不其然,她一口答應了。
她說過,自己活著就是為了穿和服。她說女兒都和她開玩笑說,「您我還不了解?您自己的和服壽衣穿著,肯定是反覆折騰到滿意為止。」可見對她而言,穿和服的生活是多麼的理所應當。

做完髮型後,吉田感覺「拍遺像的命運時刻到了」

照片在攝影師、拍攝對象、化妝師三者互動中完成

常年練習合氣道的能津全神貫注地投入拍攝,仿佛是為了與拍攝對象發出的「氣」同頻共振
照片真實地呈現出現在的我
3年前,吉田在水墨畫老師的告別儀式上見到老師安詳的面容時,首次意識到自己也會有這麼一天。從那以後,她一直告訴自己:人總會死的,得接受這件事情。
「穿上和服後,不僅自己會變,周圍也會變。」
照片或許也有這樣的力量。閃光燈瞬間閃爍,定格在這一刻。與日常自然光線下的視覺效果不同,鏡頭捕捉到非日常的真實。

吉田對比多張照片,一邊和攝影師商量,一邊挑選自己滿意的照片(能津喜代房攝影)
吉田說:「拍得很自然,根據年齡和身材選的和服襯托地很自然。照片真實地呈現出現在的我,讓我很驚喜。對攝影師來說這肯定不輕鬆,因為照片裡的元素太豐富了。」

吉田把想帶進棺材的珍愛的東西放進寫著「和裕子同在」的盒子裡,提前做好準備
每個重要的日子都來拍照
2008年素顏館開張不久,齊藤巍和薰子夫妻就來拍攝了第1組照片。2013年,兩人第2次來拍攝照片,這次是第3次。他們多次更新遺像照片,仿佛是在確認兩人都一直健康地陪伴著對方。
82歲的齊藤巍開了一家動物醫院,他也是一位在夏威夷樂團演奏低音提琴的業餘玩家。薰子比丈夫小10歲,在丈夫的醫院做前臺服務,還長年參與朗讀和説明視覺障礙者的文本語音化志工活動。

薰子說:「套餐還帶化妝,有種當公主的感覺,很棒。」

齊藤巍表示說,因為工作關係見過太多生命突然逝去,準備遺像很重要
家裡的寵物貓露娜也一起拍了照。各自拍完單人照後,兩人還拍了夫妻照。
(齊藤巍)有點緊張啊。
(能津)你倆隔太遠了!近點吧!
(齊藤巍)一不留神真實想法流露出來了。
(能津)你倆能牽一牽手嗎?這可是要給孫子看的,爺爺奶奶來秀下恩愛。對,很好!
(薰子)他歎氣了!
(齊藤巍)我才沒歎氣。
(能津)沒事沒事。最後把露娜也抱上。對,喵!

前排右邊兩張是16年前拍的照片,左邊是11年前的,後面螢幕上的照片是這次剛拍的
「讓人給自己拍照,就跟看醫生一樣,總覺得自己從裡到外都被看光了,很不好意思。」(齊藤巍)
「之前的兩次,我有點不好意思,拍照時把視線移開了,但今天我能坦然地看鏡頭了,可能是越活臉皮越厚了,我很高興最後能讓人看到這張照片。」(薰子)

拍完照片後,能津親自送走客人,期待下次再見
素顏館門口擺放著一個人偶,是以前工作夥伴送給能津的。能津笑道:「很巧合,他跟我小學時長得一模一樣。」客人來到照相館,迎接他們的是能津的這張笑臉,還有爽朗響亮的聲音、輕鬆的談話,客人也不自覺地敞開心懷、展現真我。

照相館門口擺著一幅寓意為「福氣多多」的書法作品
迎接盂蘭盆節 在面帶微笑的遺像前雙手合十
7月中旬,我們去了能津家附近的望月家。84歲的望月貴美子的丈夫望月博6年前去世,他的遺照就是15年前在素顏館拍的。

在遺像前追憶故人往昔,照片與生者共呼吸
望月貴美子說:「跟照片一起生活,反而比丈夫活著的時候更覺得他還活著。人走了,卻覺得離我更近了,多虧了這張照片。每天早上我都會跟他說早安。」
進入盂蘭盆節的這一天,能津在望月博的遺像前雙手合十。
「看,望月先生的臉在笑。我聽到他放聲大笑了。」
「老公這張照片照得可真好…有了張好照片,留在世上的人就會感到很幸福。」

貴美子當時也在素顏館拍了1張照片,這對恩愛夫妻,氣質也很相似
有的人和望月一樣,在生活中提前準備好遺像照片,但也有不少人避而遠之。能津認為,對於遺像照片還有許多工作要做。他在同行會議上宣導攝影師更多地拍攝遺像照片,也向殯葬機構提供遺像攝影會的策劃以提高大家提前準備遺像的意識。
「在我們町內會,到了80歲就可獲贈5000日圓的紅包或紀念品。在素顏館拍照也成為其中的一個選項,不過選擇拍遺像的,10個人中有1個就不錯了。」
能津說:「即便如此,隨著『終活』這個詞逐漸被人所知,現在有越來越多人認識到提前準備遺像照片的重要性。」同為攝影師,我自己也深刻體會到這種變化。
定格在遺像中的音容笑貌

素顏館掛出的照片。對生者而言是紀念照,對逝者而言是遺像
隨著年齡成長,人的樣貌會發生變化。為融入社會而戴上的那張面具將消失不見,被強大基因支配的素顏也就是人的「原形」將再次凸顯。
有個詞叫「音容笑貌」。在記憶的彼岸,故人的面龐和身影緩緩浮現。我希望遺像照片能夠讓人們追慕這種「音容笑貌」,感恩正是有了時空的波瀾交錯才有了此刻自己的存在。
拍攝、撰文:大西成明
標題圖片:能津喜代房與雙親的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