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佛教」系列

第九回:走下神壇,墮入凡塵的日本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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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獨尊神道,打造天皇政權宗教基礎的明治政府,開始把佛教勢力視為治理國家的好幫手。還允許僧侶吃肉婚娶,促使佛教走向世俗化。這樣一來,喪失神聖性的日本佛教就離釋迦牟尼宣說的原教旨佛教越來越遠了。

削減佛教的權益

江戶時代的日本佛教一直以積極配合武士政權的方式維持了平穩發展,但19世紀後半葉,在國家權力從武士階層向天皇(貴族)轉移的過渡期,佛教界的地位忽然變得岌岌可危。初掌權柄的新政府以天皇為中心,不僅用近代化方式對日本古老宗教神道進行改造,還試圖將其宗教理念塑造成中央集權國家的支柱。這是參考了歐洲各國在基督教世界的基礎上構築了近代帝國主義的做法。可如此一來,直到江戶時代都與神道保持和諧關係、並在某種程度上被視為高於神道的佛教就成了絆腳石。明治政府需要制定政策,將佛教排擠出權力機構,獨留神道一家。

於是,明治政府頒佈了政令(神佛分離令),從法律層面對過去以神佛不分家的形式融入江戶幕府政權機構中的佛教和神道進行了拆分,試圖削弱佛教曾經擁有的權益。神佛分離令的目的絕不是激進地「讓國民棄信佛教」,而只是想削弱佛教與國家權力之間的聯繫。然而,整個江戶時代都站在統治者一方作威作福的佛教界早就招致百姓的不滿。法令頒佈後,立即觸發了一場民眾主導的佛教排斥運動,席捲全國。史稱「廢佛毀釋」。眾多寺院遭到破壞,僧侶被驅逐,有些地方甚至出現了成百上千的佛教寺院全遭廢棄的情況。

吞噬了佛教和基督教的國家神道

廢佛毀釋給日本佛教界造成了重大災害,卻也開始倒逼佛教界做出自我改革。在失去了掌權者巨大羽翼的庇護,幾乎民心盡失的局面下,自己的教團該如何維繫,該如何走下去?各宗派開始了認真地探索。

明治政府最初只打算獨尊神道,作為天皇政權的宗教基礎。然而,由寺院對出生、死亡、結婚、旅行、遷居等個人資訊進行集中管理的「檀家制度」根深蒂固,難以動搖,於是政府最終重新肯定了佛教的統治能力,開始視其為治理國家的好幫手。神道「不是簡單的一個宗教,而是日本這個國家存在的根據」,換言之,明治政府賦予神道「國家神道」的超然地位。而佛教則被定位為「獲得國家承認,為國家效力的御用宗教」,獲許繼續存在。

這一方針對剛經歷廢佛毀釋陷入絕境的佛教界簡直就是久旱逢甘霖。淨土真宗本願寺派(西本願寺派)率先響應,隨後日本佛教界紛紛主動與明治政府握手修好。他們創造出了新的佛教思想,將以天皇為中心的國家神道與佛教教義糅合,宣說推廣天皇即佛陀的思想,開始專心開展活動,為明治政府背書。

這種明治政府和佛教界和諧共處的背後,是對以基督教為精神支柱、企圖稱霸全球的西歐諸國的恐懼和抗衡意識。明治政府和佛教界都將基督教視為西方帝國主義的先遣部隊,兩者必須攜手防範基督教滲透,在這點上達成了共識。這個防範基督教的政策在後來西歐諸國的施壓下逐漸瓦解,最終日本也對基督教敞開了懷抱。然而諷刺的是,就連幾經波折終於在日本扎下根的基督教教團也逐漸變成了以天皇為中心的國家神道的附庸。明治政府人為推行國家神道,對國民進行的精神統治,逐步吞噬了日本的所有宗教組織,佛教和基督教無一倖免。

明治政府的精巧陷阱

讓我們回到明治初期。1868(明治元)年頒佈神佛分離令5年後,重新肯定佛教價值,將其作為治理國家的幫手納入麾下的明治政府,又頒佈了一條震驚全國的公告——「佛教僧侶也可沾食葷腥,正式婚娶」。只要具備形式上的資格,就算是過著世俗生活,國家也照樣承認其僧人身份。這一公告讓日本佛教從東亞佛教世界直接脫軌而出。

釋迦牟尼並不禁止僧侶吃信徒佈施的肉,所以斯裡蘭卡和東南亞的佛教,即「上座部佛教」的僧人至今依然能吃肉。這是僧侶本來的模樣。但是在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佛教圈,流行的一直是僧侶必須是素食主義者的觀念。其支流日本佛教也在表面上禁止僧侶吃肉。現在這一公告卻廢除了戒食葷腥的限制,稱「僧侶也可隨意食肉,娶妻行房,享天倫之樂」。毋庸置疑,這是明治政府設下的一個精巧的陷阱。為的就是將一直宣揚聖職者權威的僧侶拉下神壇,打成俗人,以此剝奪佛教的神聖性,將一切權威都集中在天皇一人身上。

而日本佛教界果真欣然跳坑,開始積極地擁抱煙火紅塵。其間雖然也有僧侶反對這一公告,希望保持佛門清淨,然而大勢所趨,日本佛教界比起恪守僧人的矜持,還是順從了政府的意思,選擇跳入紅塵,過上了世俗的生活。

這裡其實也體現了「日本佛教缺失律藏」這一特點的影響。如果日本佛教的僧侶一直堅守律藏度日,那麼國家發出這種公告後,就必然會引發爭論,討論「國家的公告和佛陀制定的律藏規矩,到底該聽誰的?」恐怕最後得出的結論也應該是律藏優先吧。接著大概會提交意見書,表示:「此次的政府公告與佛教2500年來恪守的法律『律藏』有相悖之處,恕難遵從。還望收回成命。」

然而,實際卻沒有這樣的動作,雖然有零星的反對聲音,但日本佛教界還是遵從公告,捨棄了神聖性。這還是因為日本從一開始就沒有律藏(確保僧侶神聖性的法律)的約束。明治政府敏銳地洞悉了日本佛教界身上的罩門,成功將他們驅逐出了政治中樞。

為戰爭搖旗呐喊的佛教界

喪失神聖性,選擇世俗生活的佛教界就逐漸變成了一個職業集團,作為護國團體,為支援以天皇為中心的國家體制提供助力。之後當日本對外動武時,各宗派總是紛紛下場為戰爭搖旗呐喊。籌措軍費,鼓勵信徒參戰,宣導戰死是通往終極安樂之道等,積極展開了許多律藏決不允許的活動。

但到了1945年日本對同盟國無條件投降的階段,日本佛教這些活動理念便頃刻間崩塌了。給予庇護的國家權力煙消雲散,再加上早已自願放棄了宗教的神聖性,在戰後「將宗教趕出公共空間」的政治方針下,公共場所的活動也受到限制。此時的日本佛教不得不依仗江戶時代留下的遺產「檀家制度」作為唯一的經濟基礎,再次另謀出路。

標題圖片:明治初期廢佛毀釋時被砍掉頭部的石佛群(photolibr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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