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Half」及「日本人」的思考(上):混血兒,到底該怎麼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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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阪直美選手在網壇的活躍,玉城丹尼就任沖繩縣知事,再次讓日本人所稱的「Half」,也就是混血兒,成為人們矚目的焦點。筆者的母親也是被稱為「混血」、「Half」、「美亞混血」的日本人。本文中筆者將梳理二戰後日本人對混血兒的稱呼,並考察生活在日本社會的各種族裔人群和「日本人」的自我認知。

「Half」之爭

網球選手大阪直美在國際賽事上的出色表現,引發了媒體和SNS對「Half」的熱議。其中就有人發出這樣的疑問:「什麼是Half?」「什麼是日本人?」

本來「Half」這一稱呼本身定義就含糊不清。它是二戰後日本媒體發明的詞彙,不過當事人也會用這個詞語來表述自我認知。有時是褒義,有時也帶貶意,甚至是歧視意義。

2018年10月剛剛就任沖繩縣知事的玉城丹尼,也在2016年的一篇文章中,對「Half」這個一直貼在自己身上的標籤發表了看法,稱:「這個叫法的根本問題在於`『通過某種稱呼來加以區別、劃分人群』,從中能看出人們有意無意的歧視和蔑視。」
(BLOGOS《容姿一枚》)

無法僅靠「國籍」「跨國婚姻」來界定

在日本,表達混血兒意思的「Half」一詞,是在什麼語境下使用的呢?《朝日新聞》有這樣的表述:「父母一方為外國裔的小孩就是『Half』,國內新生兒每50人中就有1人是『Half』,每年約有2萬『Half』出生…」(每50個新生兒中就有1人是「Half」,迷惘於應否給予外國人待遇/《朝日新聞》電子版,2016年11月5日)

而社会学者Mary Angeline Da‐anoy是這樣解釋的:「在日本,通常是指跨国婚姻家庭生育的子女,是一个比喻式的社会概念」。(佐助真明/金愛慶編《跨國婚姻與多文化共生——論如何幫助多文化家庭》,2017年,明石書店)

換而言之,「Half」一詞多用於表示跨國婚姻家庭生育的子女。厚生勞動省的調查顯示,「夫妻一方為外籍」的家庭數量呈現逐年增加的趨勢。過去10年間,每年平均有3萬對日籍和外籍的夫婦產生,大約每30對新婚夫婦中,就有1對是跨國夫妻。厚生勞動省對新生嬰兒父母的國籍進行統計,得出了每年日本籍和外籍夫妻生育的混血子女人數,而這一人數正是媒體口中的「Half」人數。

然而,目前並沒有資料能夠顯示實際有多少「Half」生活在日本。

例如,在筆者調查採訪的對象和在媒體上自稱為「Half」的人當中,有人是移居海外的「日系人」(日僑或日裔)和當地女性生育的子女,他們後來又回到日本居住並自稱「Half」或被周圍的人稱為「Half」。隨90年代《入國管理法》修訂來日的很多「日裔人」也屬於這樣的情況。

厚生勞動省統計的物件只有在日本出生的混血兒,但很多海外出生,而後移居日本的混血兒「Half」並不在統計範圍之內。

而且,沖繩女性和駐日美軍生育的子女,例如我母親這種法律上的非婚生子,很多實際上都在日本生活,這些人也被稱為「Half」。換而言之,日本對表示混血兒的「Half」一詞並沒有一個清晰的定義,並不是滿足「國籍」或「跨國婚姻」條件的才能算作「Half」。

此外,也不能一概歸類說,只要是「Half」就一定有過什麼樣的特殊經歷。除了「國籍」, 「出身地」「成長地」「外貌」「父輩的移居原委」「文化」「學校教育(公立、私立、國際學校等的區別)」「社會性別」「姓名(片假名、漢字、平假名)」等不同要素的組合,造就了每個「Half」人生經歷和自我認知的多樣性。

由於這一稱呼定義模糊,所以就會有人質疑「Half」到底是日本人還是外國人。「Half」一詞已經廣泛滲透於日本社會,因此非「日裔」的其他族裔混血人群在向日本人表述自己的身分時,為了應付周遭「你到底是何方神聖」的詰問,也會有人以「Half」來敷衍。

「Double」「Mix」…,各種類似表達方式

雖然在表述這類人群的時候,「Half」是目前使用範圍最廣的詞,但也有其他類似詞彙存在。

二戰結束後,尤其是美軍和日本女性之間生育的子女被稱為「混血兒」。此後,支援團體和當事人以及媒體,還創造出了下面這些新詞。

「國際兒」,這個詞在支援團體和社會運動、研究者之間廣泛使用。它被用來代替具有歧視色彩的「混血兒」一詞,多用在沖繩無國籍兒童維權運動以及菲律賓裔兒童的支援活動中。

「Double」,多數情況下指擁有兩種文化血統的雙語人群。有人認為「Half」是「一半」的意思,具有貶義,故改用「Double」(雙重)一詞,表示對繼承了父母雙方血統的肯定。尤其在90年代,通過社會運動和電影,經媒體擴大了影響力。有當事人對這一詞語表示肯定,並作為自我認知的符號,但也有人認為與現狀不符,持批判態度。

「Quarter」,多指「Half」們的子女。最近也開始用於表示擁有兩個以上血統的混血人群。這個詞的詞義目前尚未固定下來,還在發展變化當中,不同的人以此表達的意思可能不同。

「Mix」,因為國外常用「mixed race」一詞,因此日本也開始跟著使用「Mix」一詞。它是指擁有多個血統,有人對這個稱呼持肯定態度,但也有人表示有違和感。

「Jafrican」,這個詞由「Japanese」和「African」組合而成,另外,最近還常有人用 「Black」和「Asian」組合而成的「Blasian」一詞。用以指日本人和黑人的混血兒。

「Amerasian(美亞混血)」,取自「American」和「Asian」。沖繩90年代的「Free School(專為不能上美軍基地內的美國學校,也不方便上日本公立學校的Amerasian小孩開設的學校——譯註)」社會運動和支援團體尤愛使用這個詞。最早指的是二戰後美軍和亞洲女性之間生育的子女。

「Hapa」,夏威夷語,意為「混血」,有的日本人用這個詞,多見於SNS上。

這些稱呼的外延、內涵中的社會意義、政治性和歷史性,以及使用目的與用途都各不相同。在社會運動中用到的詞彙大多在支援的語境下使用,扮演著重要的社會角色。而另一方面,這種複雜性也使得混血人群的存在難以定位。

孩子們在沖繩縣宜野灣市的「沖繩美亞混血兒學校(Amerasian School in Okinawa)」接受日英雙語教育(攝於沖繩回歸30週年的2002年,時事)
孩子們在沖繩縣宜野灣市的「沖繩美亞混血兒學校(Amerasian School in Okinawa)」接受日英雙語教育(攝於沖繩回歸30週年的2002年,時事)

受到二戰後社會變遷的極大影響

上文中各種稱呼的出現和變化,其實都和日本戰後歷史緊密相連。大概能以20年為一個階段來進行區分。

1945年到60年代:戰敗後,GHQ結束對日本的佔領,隨之而來的便是「混血兒問題」這一社會問題的凸顯,引發媒體熱議。在此之前,社會大眾對「混血」問題的關注點主要集中在日本人和朝鮮半島、臺灣或阿伊努人之間的「混血子女」問題。但是戰後的「混血兒」一詞基本是專指美軍和日本女性之間生育的子女。

《朝日新聞》1952年12月24日的報導
《朝日新聞》1952年12月24日的報導

《紐約時報》(1967年4月30日)關於「混血兒」的一則報導的節選文字,介紹了一直通過領養混血兒等辦法開展人道活動的法國文學研究者平野威馬雄。
《紐約時報》(1967年4月30日)關於「混血兒」的一則報導的節選文字,介紹了一直通過領養混血兒等辦法開展人道活動的法國文學研究者平野威馬雄。

這個「混血兒問題」起初帶有強烈的戰後復興期經濟衰敗和戰敗的負面色彩。但50年代後期之後,隨著經濟發展的加快,日本逐漸進入高度成長期,之後媒體對「混血兒問題」的報導也越來越少了。

此外,50年到60年,電視劇、電影、流行時尚、音樂等歐美文化大量湧入日本。在奧黛麗赫本和崔姬等女星的髮型和時尚等流行文化的推動下,日本對歐美的印象從戰後的敵國,逐漸變為富裕的象徵和憧憬的對象。

70年到80年代:經濟高度成長和歐美文化的影響下,「Half」這個稱呼以媒體為中心逐漸傳播開來。越來越多的「混血」「Half」藝人、體育選手成為媒體寵兒。最終使得「Half」一詞帶上了某種過度美化容姿的色彩。

70~80年代各類時尚雜誌陸續創刊,這些雜誌都愛用Half女性做封面。圖為《JJ》1975年6月的創刊號(光文社)
70~80年代各類時尚雜誌陸續創刊,這些雜誌都愛用Half女性做封面。圖為《JJ》1975年6月的創刊號(光文社)

此外,這段時期「日本人論」作為一大類別風靡一時。其中,很多人印象中「日本人」都是單一民族,「日本人論」中沒有「Half」的存在。

另一方面,從這個時期的跨國婚姻來看,以往半數以上都是男性為外籍,而75年之後,女性為外籍的跨國婚姻超過半數。從80年代左右起,日本男性和亞洲女性的跨國婚姻大幅增多。隨著全球化的日益加深,與各種外國血統的人結成跨國婚姻的日本人越來越多。

90年到2000年前期:出現了一波推動使用「國際兒」「Double」詞彙的社會運動,試圖取代此前的主流叫法「混血」「Half」 等。「日菲國際兒」「Amerasian」「在日Double」的支援運動和社群活動得到蓬勃發展。

此外,日本積極地融入國際社會,留學、打工度假、開發援助、企業國際化發展都使得跨國婚姻人數進一步增多,在日本生育出了更多擁有多種血統的子女。

泡沫經濟崩潰後的經濟危機和不斷加劇的勞動力短缺問題,讓日本不得不在90年修改《入國管理法》,使得更多的移民從南美湧入。同時,地方政府也紛紛對外國人和有外國關係的小孩展開支援活動。

SNS上越發「視覺化」的歧視問題

進入2000年代後期以後,雖然政府不斷加大多文化共生相關工作的力度,但基本上政府只是設想,支援對象是「外國人」,而接納方都是單一的「日本人」。因此,在日常生活中時常遭遇歧視的「Half」並沒有被納入到支援對象當中。長久以來,面對霸淩、就業和婚戀歧視,他們都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解決和克服。

另一方面,「Half」 的當事人群體越來越大,使得社會聽到了更多「Half」的發聲,聽到了他們對自己的經歷和自我認知的發問。尤其是隨著資訊技術的發展,當事人依靠SNS發聲的媒體行動主義日益活躍。戰後一直處於「不視覺化」狀態的人群所遭遇的種族歧視問題變得越來越視覺化了。

以往一說到「Half」,人們大都會想到藝人或體育選手,但現在生活在日本社會的許許多多當事人都開始向人們分享他們的經歷,圍繞「Half」的刻板印象正在逐漸得到改善。

現在,政府在「骨太方針」中進一步向外國人開放日本社會的方針引發熱議。但這一議題忽視的不僅僅是生活在這裡的眾多「Half」,還有被稱為「在日韓國朝鮮人」的人群,以及加入日本國籍的外裔人士。它忽視了作為外國人的接納方的「日本」已經是一個多元化社會的現實。

理解複雜事物時應保持其複雜性

「到底該怎麼稱呼才好?」「說到底,『Half』是怎樣的一群人?」「他們都經歷了些什麼?」——儘管對各種稱呼及其背景進行了梳理,這些問題也依然沒有答案。

但我們沒有資格單方面地去決定別人的身分,也沒有這個必要。用「Double」或「Half」,抑或「Mix」來定義自己,不同的詞彙都隱含著不同的意圖。有人「想表達兩種身分的聯繫」,有人只是「為了方便說明自己是什麼人」,而有人則「想表達身分血統的複雜性」。

我們應該在了解了所謂「Half」人群的日常現實的基礎上,認真傾聽他們如何介紹自己,或是如何表達這種複雜性。不要簡單粗暴地進行歸類,而是要在保持原有複雜性的基礎上去表達這種複雜性。我認為這是在觀察多元化日本社會時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角度。

標題圖片:筆者母親(右)及其友人的童年照。拍攝地為沖繩(提供:下地勞倫斯吉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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