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琴峰的扶桑逍遙遊

歷史的歧路:探訪函館五稜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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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辰戰爭的最後一場戰役,箱館戰爭中,舊幕府軍的榎本武揚對新政府軍的招降予以回絕,卻將自身留學荷蘭時期便相當珍惜的《海律全書》託付給敵對的新政府軍,而新政府軍也與他約定「未來會找機把這本書翻譯出版」,並贈送酒菜給榎本。站在生死的歧路上,交戰中的雙方還能展現出欲保護一本書的超然態度,李琴峰認為這或許便是人性的希望之光之所在。本次扶桑逍遙遊,李琴峰一邊漫步函館街道,一邊懷想那些站在歷史歧路的古人事蹟。

看到路標上寫著俄文,我心想,啊,我真的來到北海道了。

這裡是北海道的出入口,函館。走出JR函館站,港都特有的海潮氣味伴隨著陣陣魚腥味傳來,刺激著鼻腔。夏日快晴,天高雲淡,迎面吹來陣陣涼風,甚是舒爽。在東京幾乎看不到的俄文路標,訴說著此地與俄羅斯已相距不遠。

函館是船隻易於靠岸的天然良港,從江戶時代便作為北海道的出入口與本州進行貿易,因而繁榮起來。不過當時還沒有「北海道」這個名稱,這塊位於北方的土地,當時被稱作「蝦夷地」。

被趕到北方的異族土地

第一次聽說「蝦夷地」這個地名時,我有些驚訝,因為單就漢字字面而言,「蝦夷」兩字很明顯是蔑稱:「蝦」字有「瑣碎而不足道之物」的意思(如「蝦米」),而「夷」指的就是異族。實際上,「蝦夷」正是大和民族對異族的稱呼,隨著大和政權勢力擴張,這些民族也就被趕到北方去了。正因如此,這塊面積完全不「蝦米」的北方大地,才會被稱為「蝦夷地」。

若考慮到這樣的歷史背景,在今天,「蝦夷地」這個詞多多少少應有避免使用的風潮才對,不過實際上,或許是因為「蝦夷」這兩個漢字太過困難而導致大眾不了解其字義,或者只是單純因為叫習慣了,至今很多文章裡仍常出現「蝦夷地」這個詞,且未有任何註解。不只如此,舉凡「蝦夷鹿」、「蝦夷菊」、「蝦夷富士」、「蝦夷錦」、「蝦夷梅雨」等等,「蝦夷」一詞甚至廣泛使用在動物、植物、山岳、工藝品、天氣現象的名稱上。

與橫濱、長崎並肩的國際貿易港

1799年,江戶幕府為了應對俄羅斯帝國的南下政策,將蝦夷地劃為江戶幕府直轄的領地,稱作「天領」。1802年,江戶幕府在函館(當時稱作「箱館」)設置奉行所,負責掌管蝦夷地的行政與邊防。1853年黑船來航、1854年《日美和親條約》簽訂後,長達200年的鎖國終於結束,箱館港也跟著開港;1858年《日美修好通商條約》簽訂後,箱館也開始貿易,與橫濱、長崎一起成為日本國內最初的國際貿易港。在那之後便有許多外國人移居此處,直到現在,從函館山麓到港邊一帶,仍可以看見許多美麗的洋房和教會,以及紅磚倉庫群,那景色與橫濱、神戶頗有幾分相像。

港邊的紅磚倉庫群 ©李琴峰
港邊的紅磚倉庫群 ©李琴峰

既然來函館了,當然得造訪「地面上的星星」五稜郭。五陵郭是一座星形的城郭建築與防禦設施,由蘭學者「武田斐三郎成章」參考中世紀歐洲的城寨都市所設計。現在是知名賞櫻勝地,每年春天總有許多賞花遊客來此賞玩,熱鬧非凡,但我造訪時是夏天,走到哪裡都是綠油油的一片,總覺得色彩不夠鮮豔。即使如此,從五稜郭塔上俯瞰五稜郭的星形輪廓,仍舊極為壯觀。

從五稜郭塔上俯瞰五稜郭公園 ©李琴峰
從五稜郭塔上俯瞰五稜郭公園 ©李琴峰

五稜郭完工於1864年,完工後,幕府便將原先位於函館山麓的箱館奉行所移至郭內。然而移轉後才沒幾年時間,日本便迎來了明治時代,政治體制發生巨大改變,奉行所也在1868年廢止。奉行所那棟建築移轉到箱館府知事手上,作為廳舍之用,然而就在同一年,榎本武揚與土方歲三率領著舊幕府軍抵達蝦夷地,為了獲得與明治新政府軍作戰所需的據點,而對箱館展開攻擊,揭開了戊辰戰爭最後一場戰役,箱館戰爭的序幕。箱館府知事出逃,廳舍建築也就落入了舊幕府軍的手中。

舊幕府軍佔領五稜郭後,發表了《蝦夷地領有宣言》,設立臨時政府,也舉行了選舉,選出榎本武揚擔任總裁。這個政權後世俗稱為「蝦夷共和國」,但實際上「共和國」一詞並非他們真正使用過的詞語。

榎本武揚臨死的心境

就在臨時政府成立的隔年,春季到來,天氣變暖之後,新政府軍也抵達了蝦夷地,一邊對各地展開鎮壓,一邊朝箱館進軍。1869年5月,新政府軍對箱館發動總攻擊,土方歲三戰死,鎮壓行動成功。榎本武揚原先打算自殺,受部下勸阻後才決定投降,「蝦夷共和國」成為了一個不足5月便垮台的短命政權。在押送往東京的途中,榎本武揚寫下了這樣一首詩:

健武帶刀前後行,籃輿羅網失窗明。
山河百戰恍如夢,獨仰皇裁向玉城。

好一個「山河百戰恍如夢」!一想到榎本武揚那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果敢違逆時代潮流、企圖作困獸之鬥的乾坤一擲的勇氣,以及敗北之後大勢已去,明白自己只有死路一條時那萬念俱灰的心境,一切的一切全都濃縮到了這七個字裡,讀來令人不住嘆息。

蝦夷共和國的歷史,使我想起了「台灣民主國」。1894年甲午戰爭裡中國戰敗,台灣割讓給了日本。隔年,部分人士為了阻止台灣割讓,在台灣發表獨立宣言,宣布成立「台灣民主國」。然而他們當然不敵前來接收台灣的日本軍,首腦一個接一個逃亡,台灣民主國也就成了僅存在約5個月的短命政權。

位於五稜郭內的奉行所建築,曾經靜靜守候過那些作著蝦夷共和國大夢的歷史人物。這座建築建於幕末1864年,原先是箱館奉行所,明治維新之後成為箱館府廳舍,隨即又成為蝦夷共和國的官署,在箱館戰爭結束後重新回到明治政府的手中,並在1871年遭到拆除。這是一棟僅在歷史上存在過7年的曇花一現的建築,短短7年內,它的主人與用途歷經數次更迭,可說是一棟見證了歷史轉捩點的建築。現在聳立於五稜郭內的奉行所,是在過了140年後,於2010年進行部分復原工事而建成的。

部分復原的箱館奉行所 ©李琴峰
部分復原的箱館奉行所 ©李琴峰

維新的70年後與戰敗的70年後

每當懷想這些活在動盪時代、站在歷史歧路上的歷史人物的故事,都使我不禁回頭審視自己的時代。在明治維新的70年後,日本迎接毀滅性的戰敗,在戰後的焦土裡緩慢站起,在和平憲法的保障下謳歌著太平盛世,創造了高度經濟成長的奇蹟,成為經濟與文化的大國。而現在,距離大戰終結又過了70幾年,國際局勢風雲變幻,讓我覺得歷史似乎又再次來到了分歧點。

70年,大概相當於2個世代。世代交替過2輪之後,不論何種噩夢般的記憶都會逐漸淡去、教訓遭到遺忘,歷史便有可能再次重演。今天的我回想歷史時,會不禁想像,如果蝦夷共和國或是台灣民主國順利成立存活了,歷史會有什麼改變?同樣的,今天的我所活過的時代,對後世的人而言,是否也會成為某種「如果」的轉捩點?

超越敵我立場、共同守護的1本書

關於榎本武揚,有段小故事是我非常喜歡的。對箱館發動總攻擊後,新政府軍派遣使者向舊幕府軍招降,榎本拒絕投降,卻把他從留學荷蘭時期便隨身攜帶的荷語《海律全書》一書,連同拒降書一同送往新政府軍,因為他害怕這本書會在戰火之中燒毀失傳。新政府軍對此,也以書面向榎本約定「總有一天會把它翻譯付梓」,並贈送酒菜慰勞榎本。

恐怕在這個時間點,榎本便已經覺悟到自己命不久矣了吧,不然那麼重要的書,他隨身帶著就好,沒有必要特地託付給敵軍。而新政府軍想必也已經確信己方能夠戰勝,並預測榎本會遭到處死,不然也不會約定「由我們來將這本書付梓」。即使雙方因思想與立場不同而不得不烽火相對,但在生死的歧路上,交戰中的雙方竟還願意優先保護一本重要的書籍,這種暫時放下立場歧異時所展現出的超然態度,或許便是人性的希望之光之所在。附帶一提,榎本戰敗投降後,福澤諭吉等人為之求情成功,順利免去死罪,之後作為官僚侍奉明治政府。那本《海律全書》再次回到榎本手上,在榎本死後,由他的孫子進獻給宮內省,現在仍由宮內廳保管。

從基坂望向港邊的方向 ©李琴峰
從基坂望向港邊 ©李琴峰

離開五稜郭,我散步走往函館山。函館山山麓有「基坂」、「八幡坂」、「二十間坂」等19條坡道,景觀多彩,風姿各異。其中有條坡道名為「チャチャ登り(Chacha-nobori)」,顧名思義,我還以為這是條能輕易(chachatto)爬上去的坡道,但事實正好相反,這是一條很陡的陡坡。「chacha」一詞不是日語,是阿伊努語「老爺爺」、「長老」的意思,坡道取這個名字,是因為坡道太陡,爬坡時必須彎折腰,就像老爺爺一樣。山麓地帶還有「舊函館區公會堂」、「英國領事館」、「天主教元町教會」等外觀華美的西洋建築,沿海則有一座「外國人墓地」,1854年來到日本的培里艦隊上一名水兵就葬在此處。雖取名為外國人墓地,其實也有信仰基督教的日本人葬在這裡。都去世了,外國人與日本人又有什麼不同呢?

舊函館區公會堂 ©李琴峰
舊函館區公會堂 ©李琴峰

海邊的外國人墓地 ©李琴峰
海邊的外國人墓地 ©李琴峰

搭乘纜車登上函館山時,夕陽已經西斜。從函館山眺望,函館市中心左右兩側被海洋包夾,夜幕低垂之後,海面陷入一片漆黑,輝煌燦爛的市中心夜景彷彿一條連接此岸與彼岸的光之束帶,景色極具特徵,有部分人士把這片夜景選入「日本三大夜景」與「世界三大夜景」中。觀光客陸陸續續爬上山來看夜景,山上的人愈來愈多,不知不覺間下山的纜車竟排成一條要等40分鐘的大龍。即使時值盛夏,函館山上的夜晚仍有些許寒意。我一邊搓著手臂取暖,一邊在心中祈禱,希望悠閒欣賞美麗夜景的當下這個時光,未來回顧時不會成為滄海桑田而「恍如夢」的過往。

從函館山眺望函館市夜景 ©李琴峰
從函館山眺望函館市夜景 ©李琴峰

標題圖片:從函館八幡坂望向港邊 ©李琴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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