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洋子:變革時代的先鋒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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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與洋子:互為知音
2017年6月,全美音樂出版商協會(NMPA)宣布,在約翰藍儂(John Lennon)的樂曲《Imagine》的作者中,加入小野洋子的名字。藍儂生前在接受採訪時曾明確表示,兩人的名字作為歌曲作者排列在一起也是他本人的願望。
1971年發行的歌曲《Imagine》是一首名曲,它通過呼籲人們想像沒有天堂和地獄,也沒有國家的世界,唱響反戰與和平的宣言。歌詞是在小野洋子的影響下創作而成的,這一點在當時就有看似不經意的提示,不過只有知情者才看得出來。在專輯《Imagine》背面下方印著一行小字:「想像雲朵從天空中滴落。在你花園裡挖一個洞,將它們全部珍藏。(imagine the clouds dripping, dig a hole in your garden to put them in.)」這是小野洋子「指令藝術(Instruction Art,以命令式的短文完成的作品)」的代表作之一。
「指令藝術」是一種觀念繪畫,不存在有形的實物,小野本人稱其為「在頭腦中組合而成的繪畫」,它是「概念藝術(Conceptual Art)」的先驅。這些藝術行為的指令文字擺脫了能否展演的限制,與俳句或禪宗公案有相通之處。小野的著作《葡萄柚》(Grapefruit:A Book of Instructions and Drawings,1964年)以這樣一行文字開始:「讀完之後,燒了這本書」,而在最後一頁,約翰藍儂寫下的推薦詞是「這是我燒過的最偉大的書」。二人的莊重與幽默配合默契,可見藍儂是小野藝術上的知音,而小野也是藍儂的音樂最強大的合作者,堪比披頭士時代的保羅麥卡尼(Sir Paul McCartney)。
組織與前衛藝術家的交流活動
1933年,小野洋子出生在東京的一個富裕家庭。父親是銀行家,母親出身於財閥家族,親屬中也有藝術家和文化人。二戰前的幼年和少年時代以及戰後的大學時代,在父親赴任的美國度過。50年代,戰敗國日本的國民還不能自由出國,在那樣的時代,紐約的生活為她的人生指明了方向。她與正在留學的年輕作曲家一柳慧相遇並結為伉儷,以此為契機,與現代音樂家凱奇(John Cage)及美術領域「偶然藝術」的宣導者卡普羅(Allan Kaprow)相識,傾心於前衛藝術。
1960年一年間,小野將自己的閣樓改造為畫廊,為青年藝術家提供發表作品的機會,邀請恩斯特(Max Ernst)和野口勇(Isamu Noguchi)等美術界泰斗前來交流。此後,他與馬球納斯(George Maciunas)組織的青年前衛藝術家團體「激浪派(Fluxus)」建立關係,帶領杜象(Marcel Duchamp)前去參加他們的集會,使其成員大感意外。
小野具備藝術組織者的才智和社交能力,這恐怕與她良好的成長環境有關。我們可以認為,60年代小野將這種得天獨厚的才能傾注於前衛藝術,70年代傾注於搖滾樂,而80年代以後則廣泛傾注於整個社會。
反利用偏見與醜聞
如今的年輕人可能想像不到,小野洋子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被世間的誤解和不理解所困擾。她在1966年與藍儂相識之前,回到自己的國家卻不被日本美術界接納;與藍儂相識後,又因為給披頭四樂團帶來裂痕而受到全世界歌迷的譭謗。由於媒體的醜聞報導,社會上甚至呈現出一種「追捕女巫」之勢。她之所以有名,或者說臭名昭著,起初完全是因為人們對前衛藝術的偏見和演藝界的醜聞才擴散開的。
然而,臭名遠揚卻勝過默默無聞。小野與藍儂——不,在此我們恐怕應該心懷敬愛地稱他們為約翰和洋子(John and Yoko)——他們反而利用醜聞,通過媒體接連不斷地發出此前作為一名藝術家不可能發出的社會性資訊。他們舉辦了一系列反越戰與宣導和平的宣傳活動,其中包括:舉辦完婚禮後,邀請記者在飯店客房內進行的對話活動——「床上和平」(1969年);豎起看板,上面寫著醒目的大字:「WAR IS OVER! (IF YOU WANT IT)」(1969年);並以此為歌詞創作聖誕歌曲,發行了單曲《Happy Christmas (War Is Over)》(1971年)。至今每當發生戰爭或爭端時,我們總會回想起當時這些場景。
先驅者:性別差異與多元文化的視角
從前衛藝術、現代音樂,到搖滾樂、流行樂,小野涉足的藝術領域非常廣泛,同時她還作為女性解放、反戰與和平運動的急先鋒,在其廣泛涉足的每一個領域內都發揮了先驅作用。更準確地說,是她過於超前了。讓人有一種感覺:21世紀眾人所具備的思想和方式,她從20世紀開始就展示在公眾面前了。
舉例而言,多樣性、性別差異和多元文化等堪稱是現代藝術中頗具代表性的問題,但早在半個世紀前,小野就把這些問題作為自己作品的主題了。如今回想起來,上世紀60年代小野積極參與其中的藝術組織「激浪派」,正是由各類少數派組成的表達者團體,當時的紐約藝術現場還是以白人男性藝術家為主流,而這個團體卻由聚集在紐約藝術現場一隅的移民、外國人、黑人、亞洲人以及女性組成。激浪派在拉丁語中意為「流轉」,這種自然形成的潮流終將帶來生生不息的大潮。
令小野一舉成名的是她在1965年的活動「Cut Piece」中表演的奇異的行為藝術。小野一動不動地坐在舞臺正中央,觀眾按順序登上舞臺,將她的衣服裁成碎片。這次表演通過觀眾與藝術家將「看」與「被看」顛倒過來的「合謀」,通過不斷重複「剪」與「被剪」這一行為,暴露出當時尚且默默無聞的日本青年女藝術家在多重意義上屬於社會弱者的現實。小野通過以身體呈現自身屬性的方式,揭露出投向視覺藝術的視線之本質——包含著男性慾望的潛意識中的暴力。小野不動聲色表達的這一觀點,在她與藍儂相識後,又成為「Plastic Ono Band」通過搖滾樂這個青年文化的擴音器唱響的女性解放之歌。不僅小野的觀點對後世女權主義的形成產生了影響,藍儂自稱「家庭主夫」並開始親自養育子女的行為如今也由家庭廣泛滲透到社會之中。
《願望樹》:大家共同實現夢想
小野的先驅思想和行為或許超越了20世紀人們的理解。在21世紀的今天,我們終於能夠理解小野洋子了,也可以說時代終於趕上了她的想像。
從她發的推特來看,小野從60年代起就利用各種媒體形式,包括展會、行為藝術、電影短片、電話、出版、唱片、音樂會,乃至戶外看板、報紙廣告等,發出從個人內心到社會問題等各方面的資訊。在網際網路時代,利用SNS本身沒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但值得注意的是,140個字的推特文章這種形式本身,與半個世紀前小野獨自開始嘗試的「指令藝術」非常相似。的確,如今任何人都在習以為常地用短文的形式表現自我,並互相傳播。
小野在1972年接受採訪時,引用麥克魯漢(Marshall McLuhan)的「媒介即資訊(The medium is the message)」理論,表示「我們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資訊。這些資訊本身就是媒體。」不應將藝術視為特權,而應給其鬆綁,使其成為普遍大眾的東西,這種預見性與沃荷(Andy Warhol)的名言「在未來,每個人都有機會名揚世界15分鐘(In the future, everyone will be world-famous for 15 minutes)」是相通的。每個人都成為藝術家,與其說這是未來之事,不如說更讓我們聯想到無名藝術家無以計數的上古藝術的根源性。
作品「願望樹(Wish tree)」是由每位觀眾寫下心中的願望並掛到樹上,它是小野思想的象徵。內心的願望是不可見的,但可以通過寄託於長方形便箋,使其有形化。小野認為:「個人的夢想只是夢想,大家共同的夢想則會變為現實(A
dream you
dream alone is only a
dream . A
dream you
dream together is a reality)」,她這句話中的「夢想」,你也可以把它替換成「藝術」。也就是說,個人的創作只不過是藝術,大家共同的創作則會成為現實。這件觀眾參與其中的作品堪稱是《Cut Piece》的積極意義的翻版。
2007年建在冰島首都雷克雅維克(Reykjavík)附近海島上的「想像和平塔」,依靠強力照明裝置將光柱投向夜空,僅僅通過一道垂直光線就把對和平的祈願變成你眼睛看得見的東西了。這座光塔通過現代高科技手段再現了上世紀60年代「跨媒介(Intermedia)」的實驗藝術手法。在這個意義上,小野洋子是媒體藝術家的先驅。進一步探究「媒體(Media)」這個詞的來源我們發現,現代意義上的資訊傳播媒體在19世紀尚未出現,「媒體(媒介,Medium)」是繪畫用來上色的媒介劑,即繪畫顏料,它的另外一個意思是能向人們傳遞心靈資訊的「靈媒師」。那麼,請讀者對小野做出如下想像:她始終是個媒介般的存在,將人與人、家庭與社會、美術與音樂、前衛藝術與大眾文化以及20世紀與21世紀聯繫起來;小野洋子這個人此刻存在於此,這本身就是一種資訊,一種媒體。
(2017年9月25日)
標題圖片:2009年5月在「Rock & Roll Hall of Fame Annex NYC」舉辦題為「John Lennon: The New York City Years」的主題展,小野洋子親赴現場(攝於2009年5月11日,AP/Afl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