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刑》：三岛由纪夫与细江英公的“决斗”写真集

2020年是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1925-1970年）逝世50周年，世界各地皆纷纷举办相关纪念活动，而有一本写真集，在三岛相关活动举办时屡屡受到瞩目。这便是由细江英公（1933年-）于1963年出版的《蔷薇刑》（集英社）。这本写真集以复杂技巧的构图，拍下了三岛炫耀其健身锻炼出的雄壮肉体的姿态。这些摄影作品可说是三岛对自我印象的具体化，照片摄于1961年秋至1962年春，地点位于东京马込的三岛自家，由当时年仅28岁，还是新锐摄影师的细江掌机拍摄。

薔薇刑＃34 1961年

打破常识、标新立异的摄影作品

细江英公与三岛由纪夫的牵线人，是舞蹈家土方巽（1928-1986年）。当时土方致力于创作全新型态的舞蹈形式，与三岛交情甚笃，他于1959年发表了以三岛小说为基础的舞蹈作品《禁色》。细江看了土方的公演后相当感动，到后台拜访土方，以此为契机开始拍摄土方的照片。他将土方和女模特石田正子以及另外几位舞者同伴的肉体，以强烈黑白对比的狂野风格拍出一系列照片，展现出「男与女，也就是活在具体性别中的人类」（语出摄影评论家福岛辰夫）的鲜明存在样貌。这些照片于1961年结集成写真集《男与女》（摄影艺术社）出版。

三岛看了这本写真集以及土方舞蹈公演宣传册上刊登的照片后，对细江的作品风格产生了兴趣，于是便通过编辑，委托细江以自己为模特儿进行拍摄。据说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三岛便对细江说：“我让你拍，你就随心所欲尽情地拍。”细江也就照做，真的“随心所欲尽情地”展开拍摄工作。第一次摄影时，细江让三岛站在绘有黄道图的大理石地板上，以橡胶水管缠绕三岛裸体，并让三岛口衔水管一端。照片中，三岛右手拿着木槌，浑身充满力量地瞪视着从梯凳上俯瞰他的细江。

薔薇刑＃5 1961年 

这张彷佛拒绝被赋予任何意义般的标新立异的照片深受三岛喜欢，两人便持续进行摄影合作。之后在摄影日，三岛也会以“对小孩教育不好”为由，让小孩和妻子短暂离开家中。他们有时会以三岛喜爱的意大利画家乔久内的画作《沉睡的维纳斯》或波提且利《维纳斯的诞生》为背景，有时会叫来土方巽及其舞蹈同伴一起拍摄，也曾请过女演员江波杏子（1942-2018年）来与三岛搭档做模特儿。另外，他们还离开三岛家，到曾是教会遗址、四处散乱红色砖瓦的建筑工地进行突击摄影。

薔薇刑＃16 1961年

如此，三岛在《蔷薇刑》序文〈细江英公序〉中所写的“异形而扭曲、嘲讽而怪诞、野蛮而泛性，彷佛有抒情的清冽底流潺潺流淌于眼不可见的暗渠之中的世界”，便逐渐成形。

在这些摄影工作，以及其后的显影冲洗等暗房作业中挑大梁的，便是森山大道（1938年-）。森山于1961年离开大阪来到东京，担任细江助理，三岛的摄影便是其初期工作之一。细江在拍摄现场常常随兴而动，一有点子便立刻执行，这样的摄影工作当然相当累人；同时，将低亮度超高反差的MINICOPY FILM的亮度再行降低，使其淡淡显影，又使用摄影蒙太奇手法将多张底片进行拼贴冲洗，这样的暗房作业也极为困难。森山大道后来在照片后期制作技巧上成为他人无法仿效的存在，其牢实基础便是在这个时期打下的。

薔薇刑＃29 1962年

体现三岛美学与生死观的标题

这些拍摄的照片首先用于1961年11月出版的三岛评论集《美的袭击》（讲谈社）封面与卷首插图，后来在福岛辰夫的策划之下参与1962年1月举办的“NON”展（东京银座松屋），同展还有奈良原一高（1931-2020年）、东松照明（1930-2012年）、川田喜久治（1933年-）、石元泰博（1921-2012年）、今井寿惠（1931-2009年）等人参加。

其后，1963年3月，由杉浦康平（1932年-）负责设计装订的大开本写真集《蔷薇刑》出版，那些累积下来的摄影作品最终汇编为“第一章 序曲”、“第二章 市民的日常生活”、“第三章 嗤笑的时钟或怠惰的证人”、“第四章 渎圣种种”、“第五章 蔷薇刑”共五章。

1963年出版，由杉浦康平负责设计装订的大开本写真集《蔷薇刑》 

写真集决定出版时，细江委托三岛构思标题。三岛寄回的明信片上，有“受苦的素描”、“男人与蔷薇”、“受难变奏曲”、“死与饶舌”与“蔷薇刑”等提案，细江毫不犹豫便选择了“蔷薇刑”作为书名，因为他认为这个词最能体现三岛的美学与生死观。《蔷薇刑》颇受好评，荣获该年度日本摄影批评家协会作家奖。

三岛自杀使新版写真集出版计划中断

在那之后，细江又以土方巽为模特儿，在他的故乡秋田县羽后町田代，拍下他与当地人交往的照片，编成写真集《鎌鼬》（现代思潮社，1969年），继续开展他的摄影师生涯。但他的心中却一直记挂着《蔷薇刑》。

1970年，把《蔷薇刑》重新作为国际版本出版的企划出台，新版《蔷薇刑》由横尾忠则（1936年-）担纲设计，经细江、三岛、横尾三人讨论之后，决定将照片顺序与排版进行大幅刷新。新版写真集原定于该年11月出版，却因横尾出了车祸而延迟一个月。

同年10月，东京池袋东武百货举办的“三岛由纪夫展”上展示了新版写真集的校样。在“肉体之河”展区中，《蔷薇刑》的照片被放大成大型面板展示，并标注着三岛的话语：“我不能容忍肉体的衰退”，细江不知为何对这句话颇为在意。大约同时，细江委托三岛撰写的写真集《抱拥》（写真评论社，1971年）序文稿比截稿日大幅提前交稿，这也是平常不大有的事。

话虽如此，三岛在1970年11月25日闯入自卫队市谷驻屯地并切腹自杀，仍完全出乎细江的意料之外。细江立刻中断了新版写真集的出版作业，原因之一，是因为事件刚发生，一片混乱之中，细江无法预测媒体会怎样使用三岛的照片；但更主要的原因是细江身为摄影师的矜持，他不希望被人认为自己是想趁着三岛之死，出版这本肯定会成为话题的写真集从而大赚一笔。

然而不久之后，三岛由纪夫夫人瑶子来电：“这本书是丈夫生前很期待的，请务必付梓。”事情急转直下，新版《蔷薇刑》才有幸送到读者手中。由横尾忠则负责设计的国际版《蔷薇刑 Barakei(Ordeal by Rose)》（集英社国际）于1971年1月出版。

1971年出版，由横尾忠则负责设计装帧的新版《蔷薇刑》。打开装有写真集的外盒，横尾所画的三岛印度式涅盘像便跃然眼前

作家与摄影师的死斗

现在重新审视《蔷薇刑》，便会发现这是一本非常特别的写真集。正如初版外盒封面上写的那样：“细江英公写真集　模特儿兼撰序：三岛由纪夫”，两人关系对等，可说是一本共同著作。

虽然三岛自始至终都贯彻着“模特儿”的身分，但他在处处彰显着自身美学的自家之中，被自己所挑选的家具所环绕，并坦然炫耀自己锻炼出的肉体，看起来彷佛虎视眈眈地要将观者引诱入自己的领域。而细江作为专业摄影家也丝毫不退让，将眼前这位世所罕见的小说家当成舞蹈家或健美家一般，拚命操演摆布。《蔷薇刑》这本写真集，可说是完美反映出身具演艺天赋的作家与摄影师，在极致境界中互相较劲所展现出的丰硕成果。

摄影：细江英公
合作：细江英公写真艺术研究所
标题图片：蔷薇刑＃32 196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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