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臺灣研究人生:「臺灣人之心、日本人的行事風格、西歐的政治思想、中國式的皇帝」――1990年代臺灣人眼中的李登輝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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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水扁對於李登輝的看法
臺灣政治裡,1990年代屬於李登輝的時代,本文再次書寫關於李登輝的過往回憶。
1992年7月21日,前回文章曾記載與李登輝一對一會面之際,他曾向我提到「著書裡有未盡正確之處」。但在那次會面之前,我亦首次拜訪其後於2000年當選成為臺灣總統的陳水扁,並聽他談及對李登輝的看法。當時陳水扁擔任民進黨籍立法委員,我前往位於臺北市青島東路上俗稱「青島會館」的議員會館,拜訪陳水扁的狹小辦公室。其後多次前往立法委員的辦公室拜訪,不僅限於民進黨籍的國會議員,大家的辦公室都很狹小,比較像是「小隔間」。
打開狹小辦公室房門讓我入內的,是當時擔任陳水扁國會助理的羅文嘉。陳水扁當選臺北市長後,他便擔任市府發言人等職,以陳水扁左右手的身份,崛起並活躍於政壇。
陳水扁從美麗島事件辯護律師的身份,轉而在1981年地方選舉中當選臺北市議員,嶄露頭角之際,我便對這個名字產生印象,但直到末代「增額選舉」――1989年的立法委員選舉,我才對他的政治家身份留下了強烈印象。按照往例,當時我亦來臺進行「選舉走看聽」,看了選戰最後一天的臺北報紙(記得應該是《自立晚報》),心裡覺得:「啊!真是厲害。」陳水扁打出「義無反顧喊臺獨」的宣傳口號,記得應該是報紙頭版的半版廣告。
這場選舉裡,各種「臺灣共和國憲法草案」四處流傳散佈,民進黨陣營內部許多人公然主張「臺灣獨立」,這種手法某種程度上提高了民進黨陣營的聲勢;另一方面,檢察當局指控其違反國家安全法,陸續立案調查。但當我見到陳水扁刊登的報紙廣告時,與其說是感慨他終於明確表示「臺灣獨立」的主張,心中感覺此人是一位秉持現實主義的選戰高手,判斷此時便是時機,並且可以下定決心出手,展開行動,在這層意義上,他更是一位機會主義者(opportunist)。我當時判斷,陳水扁在選戰的最後階段打出這個廣告,意在鞏固選票,贏得選戰。其後,他在1994年的臺北市長選舉與2000年的第2次總統直選之際,利用國民黨的分裂,形成三足鼎立的有利局勢,進而在大型選戰中克敵制勝,領導民進黨登上執政統治的權力寶座,「選戰崛起的政黨」裡的「勝選戰將陳水扁」這樣的形象,對我而言便是由此開始。
回到正題。當日在青島會館,陳水扁談到李登輝之際,從權力基礎的層面評價他。李登輝沒有自己的「班底」(政治上的追隨者團體),在國民黨內的權力基礎薄弱,因此雖是本省人,卻不得不講講取悅外省人的話。但李登輝曾言「中華民國是主權獨立的國家」,這樣的說法亦獲得人民支持。民進黨裡也有支持李登輝的氣氛。
所謂的「不得不講講取悅外省人的話」,很明顯是陳水扁方面的揣測,認為身為本省人的李登輝話中有話,尚有深意。如此的臆測並非陳水扁一人獨有,當時國民黨的反李登輝派亦看出其中奧妙,揶揄民進黨的「李登輝情結」。總而言之,陳水扁對於李登輝的看法,正是當時民進黨對於李登輝的標準看法,而從權力基礎談論此事,則具有濃厚的陳水扁個人特色。
「李登輝用髒水清洗污泥」
隔年(1993)8月訪臺之際,我會見了從1980年代起便時常往來的舊識,在交流中獲益良多,資深媒體人司馬文武,聽他談論對於李登輝的各種觀察,饒富趣味,給了我一種對於李登輝的綜合性理解。
關於決定總統直選一事,李登輝受到國民黨內反彈後,暫時被迫退讓,但當與我會面之際,對於未來展望,他仍抱持樂觀心態。其後如同他所預見一般,1992年底立法院進行全面改選,所謂的「萬年國會」總辭,政治氣氛完全轉變。隔年初,「非主流派」大老的行政院長郝柏村卸任,由連戰(本省人)繼任,當時的駐日代表許水德則接任國民黨中央秘書長一職,此職位以往皆由外省人長期佔據。總統(兼國民黨主席)、行政院長、黨中央秘書長這些以往黨國體制的要職,全由本省人擔任,當時甚至有政治評論家強調這是「國民黨的臺灣化」。我對此語感到未盡精準貼切,自己並不使用,但臺灣當時的政治氛圍,確實為之一變。
在如此情勢之下,談到李登輝時的話題,便是李登輝推進民主化之際,在國民黨內部採取的權力鬥爭手法。司馬文武在我的筆記本上寫下了「用髒水清洗污泥」的中文字句。「污泥」指的是非主流派的外省人勢力,而「髒水」則是國民黨在戰後地方公職選舉裡培養出來――稱為「地方派系」――以本省人為中心的各地勢力。國民黨中央選擇性地容許各地勢力在地方經濟裡的貪污腐敗與非法舞弊,以此方式攏絡並培養「地方派系」。
在無法廢除選舉政治的前提之下,對於外省人勢力而言,「地方派系」是必要之惡。「必要之惡」在國民黨內鬥爭裡,選擇站在李登輝這邊。那位記者的判斷是,黨內獲得「地方派系」的支持,黨外則有民進黨的「李登輝情結」,在如此的權力構造下,李登輝獲得勝利。
這讓我想起1995年底,因為觀察立法院選舉而前往嘉義縣之際,在嘉義地方派系候選人的競選總部裡,我詢問候選人父親如何看待李登輝總統時,他回答說:「總統有帝王之相」。可以說這句話顯示出李登輝在黨內鬥爭獲得何種地位。在如此背景之下,李登輝於1996年的首次總統直選中獲得壓倒性勝利。但4年後的2000年,當民進黨的陳水扁在總統大選中獲勝不久,國民黨便將李登輝驅逐出黨。因此在某個意義上,「國民黨的臺灣化」可說是有李登輝才可談的,不然只是虛妄不實。
記者一語道破李登輝和臺灣的「多樣性」
記者對於李登輝的看法,深入他的人物評價,展現極具記者本色的精妙點評。他說李登輝「懷抱臺灣人之心,以日本人的氣質與表達方式及西歐的思想,扮演中國式的皇帝」。
「日本人的行事風格與西歐的思想」這點,我從戰前1923年出生的李登輝進入日本教育體系,接受教育直至帝國大學的背景獲得理解。即使進入戰爭期間,舊制高校尚存教養主義氛圍,身處其中的李登輝隨心所欲地閱讀各種書籍的經驗,足以讓他藉由日語吸收學習西歐式的教養與政治思想。此外,關於李登輝的政治手腕,源自於舊制高校時代他所愛好的「劍道氣勢」,如此見解開始在臺灣本省的年長世代以及在日本也出現的「李登輝粉絲」之間流傳。受到眾人如此形容,看在雖是本省人但屬於戰後世代的這位記者眼裡,李登輝的稟性特質像是「日本人的行事風格與西歐的思想」,亦非不可思議。
由於我理解國民黨的規章給予黨主席巨大權力,加上總統權力與威信的組合加乘,這樣的權力構造即使在民主化後,仍持續存於國民黨內,因此可以了解「扮演中國式的皇帝」這點。我在之後的著作裡,曾將如此權力構造稱作國民黨的「強人權力部署」,李登輝卻刻意不著手改造,而是毅然地將此部署用在推動民主化。
我未能理解的是他所說的「臺灣人之心」,似乎並非後來大家常說的「臺灣精神」或「臺灣魂」。當我詢問此語意涵,這位記者說有句臺語這樣講,便以羅馬拼音的方式寫在我的筆記本上:
「Ching tsai gon-gon」,若翻譯成中文就是「隨便說說」。
大概因爲我的臉上還是一副不甚了解的表情,他進一步向我說明,臺灣人時常在與人相聚後,道別之際會輕鬆隨意地說,下次再來玩,或是若有困難就來找我。那是臺灣人常有的習慣,李登輝面對外省部下或外國賓客,也以同樣方式相待。
這點或許指的是一般常說的「臺灣人好客」,但我仍不甚了解。不過即使未能理解,若這個「臺灣人之心」指的是李登輝他個人整體所擁有的「臺灣人性格」(Taiwaneseness),則李登輝完全發揮出他的「臺灣人性格」,不久便展現行動,大步邁向――作為民主化時期的最終成果――民主體制的「奠基選舉」(1996年首次總統直選)。當然,這是事後諸葛。
現在回顧過往,我感覺到這位記者對於李登輝的人物評價,可以說是一語道破其「多樣性」,那是在臺灣這塊複雜土地上成長茁壯的領袖,面對複雜過渡期之際所展現的多重面貌,恐怕也是臺灣全體在持續的外來統治之下,不得不具備的因時制宜,更是在談論目前民主化的當下,非常幸運地擁有的開放多元。
標題圖片:飛往美國洛杉磯之前,在台北的機場向記者們揮手的李登輝夫婦,1995年7月6日,臺北國際機場(Simon Kwong / 路透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