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斯妥也夫斯基誕辰200周年:在日本引發的數次熱潮,以及給讀者的閱讀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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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各地蓬勃開展的200周年紀念活動
──2021年是杜斯妥也夫斯基誕辰200周年,俄羅斯舉辦紀念活動了嗎?
11月是杜斯妥也夫斯基出生的月份,在他的出生地莫斯科以及與作家有淵源的城市庫茲涅茨克(與第一任妻子的結婚地)等地,紀念活動如火如荼。位於莫斯科的杜斯妥也夫斯基博物館(※聖彼德堡也建有杜斯妥也夫斯基博物館)耗時兩年進行了翻修,俄羅斯總統普丁出席了在這裡舉行的開幕式。俄羅斯國家電視臺播放了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專題節目,據悉還拍攝了一部紀錄片。
將目光轉向世界各地,各種紀念活動也在蓬勃開展。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阿根廷的杜斯妥也夫斯基協會策劃的活動,活動內容是用世界各國的語言分章節朗讀《罪與罰》整部作品,並在YouTube上發佈。我也參與其中,朗讀了第6卷第8章主人公拉斯柯爾尼科夫親吻大地的高潮部分。
我們創辦的日本杜斯妥也夫斯基協會(DSJ)於12月5日舉辦了慶祝杜斯妥也夫斯基誕辰200周年的聚會。我們再次感受到杜斯妥也夫斯基是多麼受全世界讀者的愛戴。
──為什麼杜斯妥也夫斯基在世界各地有那麼多忠實讀者,他的作品至今依然深受讀者喜愛呢?
首先,杜斯妥也夫斯基生活的19世紀下半葉與21世紀初現代社會的情況非常相似。1861年農奴制度改革的失敗導致當時的俄羅斯貧富差距擴大,整個社會被捲進了混亂的漩渦之中。作家本人將這種情況描述為 「海面上波濤洶湧」。當今社會的分層和分化現象同樣如此。
隨著兩極分化的加劇,一種類似於認命的宿命論蔓延開來,更多的人對社會感到擔憂,這種不願面對現實的態度以謊言、流言、假新聞或自暴自棄的犯罪形式表現出來。即使在21世紀的現代,恐怖主義依然困擾著我們,而俄羅斯在1917年十月革命之後,一段時間內也流傳著已故的列寧依然健在的說法。
談到假新聞,大家或許會聯想到美國前總統川普的面孔。以國君或當權者的名義行騙,這是一種極具俄羅斯特色的現象。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作品中經常出現騙子或牛皮大王,所以當我看到川普的面孔時,第一反應就是:「這就是《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的真實寫照, 杜斯妥也夫斯基描寫的費奧多爾·卡拉馬佐夫。」
──因此,「杜斯妥也夫斯基熱」的原因之一,是越來越多的人因兩極分化而對社會感到擔憂吧。
我認為是這樣的。自相矛盾的是,我們不能忽視網際網路的普及。這也意味著人類存在感的淡化吧。特別是最近,我們也感受到了疫情影響。COVID-19病毒的傳播引發了人類內心的負罪感。一般來說,我們傾向於從二元對立的角度思考問題,即「要麼是加害者,要麼是受害者」,但在病毒蔓延的社會中,大家認識到這樣一個事實:僅僅是吸氣就會成為感染的受害者,而呼氣則成為感染的加害者。
人類存在的根本特性變得顯而易見,即同一個人的身上既有加害者的一面,也有受害者的一面。事實上,這也是杜斯妥也夫斯基探索的主題,他在《卡拉馬助夫兄弟們》這部作品中表達的思想是,人類普遍既是加害者又是受害者,人類社會是由負有原罪的人組成的共同體。
書中寫道:「無論是誰,都對所有的人犯了罪。」病毒引發的「生與死」「生命的選擇」(對生命進行篩選鑒別分類)等根本問題,就是表達杜斯妥也夫斯基作品核心思想的主題,其中以《罪與罰》最為代表。自殺和抑鬱在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作品中也很常見。《群魔》和《少年》對年輕一代鬱悶心情的描寫尤為生動。這種對問題認識的透徹性,是否也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作品被廣泛閱讀的原因呢。
由《罪與罰》體驗到的感官刺激
──龜山先生,您第一次讀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作品是在什麼時候?
是在我15歲讀國中3年級的時候。父親給孩子們買了《世界文學》(中央公論出版),我的6個兄弟姐妹都不看,我怕父親失望,隨手拿起的正好是《罪與罰》。當時我對文學有著濃厚的興趣,剛開始閱讀時,從書名看誤以為是一本法律書籍。在我看來,這真是「命運的選擇」。幸運的是,很快就出現了可謂《罪與罰》亮點的精彩場景,主角、年輕的拉斯柯爾尼科夫殺死了放高利貸的老婦人。如果這段場景出現在結尾,我肯定無法堅持讀到最後。
作為一個15歲的孩子,我被謀殺場景喚起了幾乎可以說是感官上的興奮,並將自己當作拉斯柯爾尼科夫,以至於多次被噩夢驚醒。時隔50年,我和一位同學重逢,後來他寫信告訴我,當時我曾透露說「自己手上的血腥味無法消除」。我自己都不記得這件事了(笑),我竟然如此之深地將拉斯柯爾尼科夫這個人物形象投射到自己身上。無論是在此之前還是在此之後,我都沒有如此沉浸在一部作品中。
──您在15歲時,從《罪與罰》中領悟到了什麼呢?
我領悟到的應該是「誠實是最重要的」。雖然拉斯柯爾尼科夫對殺死放高利貸的老婦人這一行為本身並不感到內疚,但他在成為罪犯之後經歷了巨大的孤獨和恐懼。這種恐懼正是降臨到拉斯柯爾尼科夫身上的懲罰。對於將自己等同為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我來說,這也是一種可怕的感覺,我在讀這本書時一邊感覺驚心動魄,一邊對罪惡和寬恕有了深刻的思考。現在回想起來,與《罪與罰》的邂逅對我的人生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我建議大家一定趁年輕讀一讀這本書。
──您是因為對《罪與罰》如此著迷,才潛心研究杜斯妥也夫斯基,並立志成為一名學者的嗎?
並非如此。《罪與罰》給我留下的印象過於強烈,一段時間之內我反倒不太願意碰作家的其他作品。在閱讀了莎士比亞和卡夫卡的作品之後,讀高二的時候,我在《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的閱讀中再次面對杜斯妥也夫斯基,但那是一次很痛苦的經歷。我根本無法進入作品所描述的世界中,大概閱讀到5分之1的地方就迷失了方向,我無法弄清弑父真凶到底是誰,而這正是這部作品的主題。受這次痛苦經歷的影響,我在翻譯時一絲不苟,從語言的節奏到人物的稱謂都追求完美。
我曾計畫在大學主修美國文學。但是我瞭解到,考入東京外國語大學的英美語系很困難,而俄語系相對容易一些,於是我改變了志願,而且一入學就創辦了杜斯妥也夫斯基研究會。不巧的是,因為當時正趕上學生運動,暑假一結束就停課了。此後我幾乎沒有去過學校,在讀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作品中度過了4年大學生涯。
──在日本,杜斯妥也夫斯基自二戰前就一直是最受歡迎的外國作家之一,至今仍深受眾多讀者的喜愛,龜山先生的新譯本《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光文社文庫出版)累計已售出125萬部。為什麼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作品在日本經久不衰呢?
在日本,明治時期出現了兩次杜斯妥也夫斯基熱潮。1917年,《卡拉馬助夫兄弟們》首次從俄文翻譯過來,引發了第3次熱潮。之後,由小林秀雄等評論家掀起的第4次和第5次熱潮在太平洋戰爭之前和之後接踵而至,而由大江健三郎領導的第6次熱潮在1968年前後的學生運動期間到來。如今第7次熱潮如火如荼,村上春樹就曾經表示《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對自己有重大影響。這次熱潮似乎有史以來規模最大,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儘管沒有做過什麼宣傳,但是日本杜斯妥也夫斯基協會的會員已經發展到了400多人。2022年8月,3年一度的國際杜斯妥也夫斯基學會將在名古屋舉行,希望屆時會員人數達到500名。
我不時地探尋讀者的感想,與西方不同的是,日本並不重視宗教方面的因素。反倒感覺有一種超越宗教的傾向,即把作家的存在本身視為自己的救贖,認為自己是唯一理解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人。通過理解杜斯妥也夫斯基,獲得活下去的信心。
我自己在讀《罪與罰》時也認為,我是唯一能理解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人。杜斯妥也夫斯基本人通過他的小說,告誡讀者要「放棄自命不凡」,但我們越讀就越變得裝腔作勢(妄圖炫耀自己的知識和修養)和傲慢。就像硬幣的兩面一樣,這也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的魅力之所在。
對杜斯妥也夫斯基不必望而生畏
──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作品似乎很難懂,不少讀者會半途而廢。對於正想閱讀他的作品或想再次嘗試的讀者,在閱讀方法上您有什麼建議嗎?
每一代人的情況都不盡相同。首先,我希望大家在進入大學之前閱讀《罪與罰》。它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經典作品之一,故事非常有張力,即使有些艱深晦澀,也應該能夠讀懂。然後,在35歲之前,應該讀完愛情小說《白癡》。到了40多歲,開始對社會問題感興趣,可以嘗試閱讀《群魔》,最後挑戰《卡拉馬助夫兄弟們》。這樣就可以通覽他的四大長篇小說了。
如果提出更高要求的話,可以在成為父親之前和之後分別閱讀一次弑父題材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第一次把自己投射到書中30多歲的兒子們身上,第二次從父親的角度來解讀。讀者年輕時可能很難理解父親的心情,他為什麼會沉迷於女色,把自己的財產給一個年輕女子呢?但是一旦讀者明白父親有自己身為父親的處境,對作品的解讀就會發生巨大的變化。產生這個變化需要讀者有一定的成熟度和寬容度,我認為成為父親的經歷是最佳途徑。
如果下決心讀完作家的五大長篇小說(上述四部和《少年》),特別是《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先瞭解一下故事情節也是個辦法。這幾部作品結構複雜縝密,所以即便瞭解了故事梗概,作品的吸引力也不會減弱。事實上,這將有助於大家不間斷地閱讀作品,並且能夠更深入地解讀。
不管是哪一部作品,至少都要花上幾天時間才能讀完,因此這種體驗一生僅此一次,最多也不過兩次。需要做好花上些時間的思想準備,但不必對杜斯妥也夫斯基望而生畏。借杜斯妥也夫斯基誕辰200周年之機,希望大家嘗試閱讀一下他的作品。
《卡拉馬助夫兄弟們 1》
作者:杜斯妥也夫斯基
翻譯:龜山鬱夫
出版社:光文社古典新譯文庫
文庫版:443頁
售價:796日圓(含稅)
出版日期:2006年9月7日
ISBN :978-4-334-75106-7
標題圖片:2021年11月11日,在莫斯科的國立特列季亞科夫美術館舉辦的「紀念杜斯妥也夫斯基誕辰200周年」展覽上,一名女性站在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畫像前(Mikhail Tereshchenko/TASS via Reuters Conne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