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英文政權的過往4年，以及未來4年──從政治家的「自信」與「說服力」來思考

2018年九合一地方選舉之後的民進黨 

筆者在2018年12月的時候，其實也曾經認為蔡英文總統應該很難連任。九合一地方選舉最令人矚目的臺北市和高雄市等22個縣市首長選舉裡，執政的民進黨所執政的地方縣市，從選舉前的13個降到6個，而最大的在野黨中國國民黨（以下簡稱國民黨）執政的縣市，呈現從6個一舉升至15個的大躍進。在如此情況之下，我偶然有幸獲得機會，得以進入敗選後的民進黨總部進行訪問。因緣際會之下，蔡英文女士的兩本著作由我翻譯為日文，因此對那次敗選感同身受。

在約定好的時間前往民進黨總部拜訪，或許是選舉剛結束，抑或遭逢慘敗的緣故，民進黨總部靜悄悄地毫無聲響。有人引導我就座後，民進黨的年輕職員向我分析選戰為何失利，而我沒有開口插話，只是沉默地聽著說明。其中提到的許多理由，都與在臺灣採訪地方選舉的日本媒體支局長的分析，或者研究人員閒談時討論的原因完全不同，敗選都是外部因素導致，完全未提及民進黨內部無法成功整合，以及選舉策略的失誤等等內部因素。

「這些人真的理解自己敗選的原因嗎？」「真的能客觀地檢視自我嗎？」心中懷抱著如此疑問，我卻只提出一個問題：「2020年總統大選，蔡英文打算競選連任嗎？」對方毫無遲疑地回答YES。據聞蔡英文女士本人對於競選連任的意志高昂。當時的我心中相當訝異，不解那樣的自信到底從何而來？認為自己終將勝選的根據何在？

當然，在那之後蔡英文女士的選情急轉直上。對於香港基於「自由」、「民主」、「人權」的價值觀展開的公民社會運動（譯註：反對《逃犯條例修訂草案》運動，簡稱「反送中運動」或「反修例運動」），蔡英文明確表達支持之意，以及由於美中對立的惡化，讓美國加強對於臺灣的支持等等正面因素，約在2019年秋天，蔡英文的當選已是毫無疑問，而且之後選情更進展到開始討論與總統大選同時進行的立法委員選舉席次是否過半的有利情勢。不過，那當然都是事後諸葛。

蔡英文政府在2016年就任之際，擁有7成的高支持率，但在第1任的任期前半，支持率持續低迷下滑。蔡英文女士的優點在於低姿態地廣納意見，卻被批評為「膽怯」「沒有決策能力」。擘劃未來的國內政策上，因作風低調又無法在短時間內見效，在重視速度效能的民眾眼中，無法獲得適當評價。在如此情況下，地方選舉失利後，又將迎接總統選戰。我到現在仍然很疑惑，地方選舉遭受歷史性的重大挫敗後，蔡英文總統的強烈自信到底從何而來？那可能源自於蔡總統作為一個政治家的某種信念，但所展現的強大自信，完全來自不同次元。或許只有蔡總統本人才擁有某種視野，未來若有機會，盼能直接詢問本人。

臺灣政治家語言裡所蘊含的「說服力」

撰寫這篇文章之際，我試著重新閱讀自己2017年時在nippon.com網站上撰寫的文章。那篇文章分析了蔡英文的著作為何在日本暢銷，以及日本讀者又是如何看待蔡英文的著作。

當時我曾舉出幾個理由，解釋在日本為何許多人想要閱讀蔡英文的著作，其一是如同蔡英文女士這樣高舉理想，同時又能因應民意做出實際決策，在理想與現實之間保持適當平衡的政治家，成為一個國家的領導者，日本人對此投以欽羨的目光；另外則是臺灣公民社會對於自己支持的政黨，並不會無條件地擁護挺到底，而常以「輿論」的形式毫不鬆懈地監督政治，此臺灣式民主主義的樣貌，在在都讓日本人驚嘆不已。

在臺灣，政治無疑地就是眾人之事，正因為是眾人之事，臺灣人面對新型冠狀病毒的全球大流行這樣未曾有過的危機之際，每一個人都當成是「自己的問題」，團結一致地承擔責任，共同參與防疫工作。而政治家為了回應公民，詳盡地整理資訊，並以易懂的方式傳達給每一個人，同時也快速地對應假新聞資訊戰，此外更早在去年12月底，已開始針對新型冠狀病毒的感染擴散，陸續採取邊境管制封鎖的因應政策。

為何臺灣可以完全地「提前預防」？從2003年SARS（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的痛苦經驗裡，學習到封鎖措施如何進行，以及擁有SARS共同經歷的公民社會，對於類似疫情已有相當的認識與理解；由於持續遭到WHO（世界衛生組織）的排擠，必須獨自早日採取因應措施；不輕信中國官方公佈的資訊，在此前提之下推行因應政策；由於中央內閣裡面有公衛專家，因此能基於適切的病毒相關數據，以具有說服力的口吻向社會大眾詳盡說明宣導；藉由善用IT技術提高效率，讓人覺得防疫措施的進行「節奏明快有感」。這些都是可以列舉出的諸多因素。

在臺灣，經過專家適切的數據分析之後，衛生福利部長兼任中央流行疫情指揮中心指揮官的陳時中先生，召開記者會以謹慎禮貌又簡明易懂的方式，從1月下旬起幾乎每天持續向社會大眾說明疫情現況，直到回答完現場所有問題。那些話語發自其內心，傳達充分理解國民的自由和權利暫時遭到限制的沉重心情。因此獲得超過9成的支持率，社會大眾對其話語深有共鳴，響應並協助政府推行防疫政策。

現在應該立刻向對抗疫情的優等生臺灣學習的是？

反而日本這次完全後知後覺，事態演變到國民的生命安全和經濟活動、教育等權利持續遭受威脅的情況。新型冠狀病毒的疫情肆虐全球，全世界的領導者不得不面臨嚴峻挑戰，如何守護國民的生命安全，今後又要如何領導社會，那些領導能力就像石蕊試紙一般備受考驗。我並非想在本文裡比較各國防疫對策的優劣，這是一個未曾遭逢的大危機，大家都在摸索中尋求解決之道，適用於各個國家的法律和制度也不盡相同，必須等到疫情完全消退之後再來檢視孰是孰非，才能在未來的防疫對策中活用相關經驗。

相較於臺灣在對抗新型冠狀病毒感染擴散之際展現的優異成果，日本現在仍是遲緩不前。狀況至今雖然大不相同，目前可以立即從臺灣學習的防疫政策或許不多。但從臺灣防疫政策裡，日本政府現在即刻可以取法改善的是傳達資訊的能力，以及政治家必須表達出具有說服力的言詞。

日本政治家缺乏「說服力」

在日本，因為感染新型冠狀病毒而死亡的人數已經超過700名，原本應該在5月6日終止的緊急狀態宣言及伴隨的自我約束行動，已經延期一次，此舉讓自我約束期長達約1個半月之久。即使緊急狀態已解除，而援助政策卻緩不濟急，讓許多人的生活都亂了步調。此外，4月1日突然宣布全面推動每個家庭配發布製口罩的政策，根據負責配送的日本郵政統計，截至4月25日為止，其口罩配送率僅有全日本的4%（根據4月27日時事通信報導）。若檢視日本厚生勞動省的相關政策網站，東京與特定警戒都道府縣還在進行配送，而其他縣市的配送工作尚在準備之中，到底何時才能配送，完全無法預估。

而只要4月27日的時間點上名列於住民基本台帳（登載居民的姓名、出生年月日、性別住址等個人資料的簿子，類似臺灣的戶口名簿）的居民可以申請10萬日幣的紓困金。然而這申請書仍有許多居民還沒領到。說實話，根本不知道何時會送達。即使拿到申請書，又有多少人可以幸運地一次就準備好完美無缺的申請資料？而直到匯入帳戶之前，又要耗費多少時間？由於已經有布製口罩的前車之鑑，實在無法期待日本政府推行「具備速度感」的因應政策，令人遺憾。

每天從新聞媒體或國會轉播之中，我們都可以聽到首相、厚生勞動大臣以及不知為何由經濟再生大臣兼任新型冠狀病毒事務大臣的諸多發言。無論何者的發言，都非常抽象又情緒化。特別是首相告知國民決定延長5月緊急狀態時的演說，讓人比想像中更加失望。因為首相並未告知國民明確的基準，當疫情有所變化之際，宣布緊急狀態的準則界線何在，導致國民惶恐不安。安倍首相提及聽取專家會議的意見後，做出了「綜合判斷」，向國民宣稱要戰勝病毒所需要的是「敬意、感謝與深厚的情誼」。安倍首相看著讀稿機，依照首相秘書官所準備的講稿，毫無失誤地（雖說如此，最不能錯的地方卻是大錯特錯）「讀稿演出」。

好不容易有機會可以凝聚國民的危機意識，卻這樣搞砸了。即使不流利，若不用自己的語言，或者說，若只是依照讀稿機的講稿朗誦，沒有打算真心誠意向電視機前的國民傳達話語，就沒有「說服力」。此外，發出那些言語的同時，若無法展現「具有速度感」的政策成果，並在媒體前積極表達，就無法有效傳達給國民。臺灣就是最好的對比。

臺灣未來4年的展望

換個話題，2011年筆者還是博士班的學生，在某個學會上發表了自己的研究，內容是關於當時日本執政的民主黨政權如何因應東日本大震災的相關論述，對於以臺灣政治為主要研究對象的我來說，那是相當少見的研究發表。發表的最後，表示：「臺灣的民主主義比日本更加成熟，民眾檢視政治的機制更為有效運作。」聽到我的發言之後，擔任評論人的某位知名臺灣教授微笑地對我說：「前原女士你太喜歡臺灣了，才會說出這種過譽的話吧。」在場的人恐怕誰都不曾認為臺灣比日本優越吧。無疑地，如同那位擔任評論人的老師所言，我的發言被眾人當成只是日本人的恭維。

但我相信，現在理解我當時想法的人應該增加不少。應該也有不少臺灣人擔心日本現在的狀況，覺得「這樣沒問題嗎？」或者感到非常失望。與此同時，我希望臺灣人對於自己悉心培育出成熟的民主主義，大方展現自信與自豪。

臺灣的總統任期規定最多2任8年。而第2任基本上大多是充滿驚濤駭浪的4年。因為下次總統大選自己不會再次出馬競選，總統本人大多傾向於將原本想推行的政策優先快速推進。由於成功地推動防疫政策，目前蔡英文政府保有高支持率，但今後將持續面臨種種艱困議題，例如與冠狀病毒共存之下的經濟促進政策、後冠狀病毒時代的經濟振興方案、社會弱勢的關懷救助，以及如何與中國保持適當距離。雖說如此，若能維持臺灣的公民社會與政權之間的緊張關係，應該能度過今後4年的重重難關。無論如何，5月20日的總統就職演說內容，令人期待。

標題圖片：舉行記者會的蔡英文總統，2020年1月22日（AFP / Afl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