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本介紹臺灣文學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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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0月出版的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日文版由白水社出版)是繼2018年九把刀《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日文版與阿井幸作共同翻譯,由講談社出版)之後,我翻譯的第二本臺灣文學作品。
此前我翻譯的作品,絕大多數都是我大學畢業後留學北京大學,在北京生活16年期間所結識的中國作家的作品。學生時代我主修日本文學,與現代中國文學幾乎沒有緣分,也沒有系統性學習翻譯的經驗,剛開始只是作為閱讀的延長線試著做做看,沒想到不知不覺間竟成了職業;此外,自從在《朝日新聞GLOBE》的「來自世界的書店」專欄上介紹北京的暢銷書以來,我也開始閱讀那些即便是日文我都不太會讀的類型的作品,特別是暢銷書。
在「來自世界的書店」介紹書籍時,我都會參考中國的書籍專門網站「北京開卷(OpenBook)」以及「當當網(dangdang.com)」上的暢銷書書單。連載開始已10年有餘,觀察北京的書店以及各種各樣的書單便會發現,具有穩定高人氣的書籍,除了日本或歐美的翻譯作品外,大都是已出版30年、40年以上的長期暢銷書,與之相比,華語現代文學作品便不怎麼起眼。
臺灣作品在中國進入長銷作品之列
這現象代表,能令人切身感受到急劇變化的現代中國社會的樣貌,以及生存其中的人們喜怒哀樂的作品,竟是驚人的少。在排行榜外當然也有好作品,卻不一定暢銷。在此之中,近幾年常常列入北京暢銷書排行榜的,便是來自臺灣的作品。也就是說,對北京而言,臺灣文學也是相當近距離的存在。
當對中國的讀者問及臺灣文學的魅力時,許多人首舉其用詞和文章之美。但這之間沒有好壞優劣,只不過對於讀者而言,能夠純粹地享受兩者之不同而已。
例如龍應台《目送》(日文版由天野健太郎翻譯,白水社出版),就是在北京長年名列暢銷榜單前十名的超長銷作品,若在北京詢問「最近讀了什麼書覺得好看?」或是「有沒有喜歡的現代作家?」,許多人都會回答龍應台。
臺灣繁體字的書在中國出版簡體版時,不少語句以及表達形式往往會被改編或刪除,因此和臺灣讀到的版本略有不同,但即使如此,許多中國讀者仍會持續閱讀並產生共鳴,這正是「文學的力量」。一座人口不過2300多萬人的小島上誕生的作品,竟能席捲人口約14億的中國,成為暢銷書甚至長銷書,擁有如此實力的臺灣文學,對日本人而言當然不可能不有趣。
《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2011年、2012年在北京成為暢銷書時,我就已經讀過簡體版,並在「來自世界的書店」介紹過了。當時我壓根沒想到自己會翻譯這本書,迷上了這本小說以及改編電影。說實話,由於臺灣版的電影已經太過精彩,我本來對日本的翻拍版並不太抱持期待,不過日本版表現倒是出乎我的預期。觀看製作團隊及演出人員皆為原創的日本翻拍版,處處都可感受到對臺灣原版電影的致敬,許多看了日版的日本年輕世代也會回去看臺灣版,甚至到臺灣取景地進行聖地巡禮,這讓人頗感欣喜。翻拍版演員裡現正當紅的山田裕貴和齋藤飛鳥也發揮了影響力,我翻譯的小說版不斷再刷,氣勢如虹,令人驚訝。
隔海共鳴的文學
若說《那些年》是臺灣年輕人青春耀眼的「光」,那當然也存在強烈的「影」。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2017年2月在臺灣出版後便成為話題,4月作者林奕含死去後更是受到矚目。接到翻譯委託的那個夏天,我一如往常地詢問北京的友人「最近讀了什麼書覺得好看?」,大家都異口同聲地回答《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當時這本書簡體字版還沒出版,就已在北京形成話題,許多人透過網路了解內容,並從臺灣買回,某位著名女性作家還特別推薦我一定要讀。
2018年年初出版的簡體字版,直到2019年下半年在北京的書店仍名列暢銷榜單,並陳列在顯眼的位置。可見即便隔著一片海洋,即便政治、經濟體系的不同時常造成彼此的摩擦與反感,文學仍會產生共鳴。
初讀《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時,那文章絕稱不上平易近人,卻美得深深吸引了我。閱讀過程中,我多次感到呼吸困難,幾欲闔上書本,翻頁的手指卻停不下來,日語譯文一句接一句浮現腦中。我無法克制想翻譯這本書的衝動,然而重讀時卻害怕了:「這本書真的有辦法翻譯嗎?」
首先,書裡的主詞會不斷改變,例如「房思琪」、「她」等第三人稱敘事,會突然變成以第一人稱「我」來講述第二人稱「你」,接著視角又轉換為「老師」、「李國華」、「他」等多種主詞,其後出現的「我」指的卻又不是房思琪而是李國華……如此這般,敘事觀點運鏡般的轉換極為巧妙。本來,英文或中文裡頻繁出現的人稱代名詞在日文裡經常省略,因此翻譯為日文時必須將原文重複出現的「我」或「他」、「她」進行適當的刪除,或是置換成專有名詞,否則讀來便會冗贅煩擾。然而《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裡第一、二、三人稱轉換頻繁,要刪除或置換都相當困難,結果幾乎全依原樣保留。剛開始我也為其人稱的複雜程度感到困擾,但回想起來,這故事既能讓人主觀感受,也能讓人客觀觀看,因而深陷其中無法自拔,原因之一或許便是視角的運用轉換吧。
這本書的故事令人難受,幾至無法呼吸,閱讀時我好想問房思琪,問作者林奕含:「為什麼?」就算她無法回答也沒關係,我好想把她拉近身前,緊緊擁抱──但這卻已永遠無法實現,徒留那股難受心緒,令我坐立難安。懷抱著這股悲傷心緒,望著自己已伸不出的手、反芻自己已到不了的話語,恨自己竟如此無能為力的人,想必不只有我而已。除華語圈之外,讀過韓文版的韓國讀者,以及日本讀者,想必許多人都會有相同感受。
「在日本的書店裡臺灣文學的櫃子要增加了!」
報紙書評以及網路上讀者的評論,許多都談到閱讀之後那股擦拭不去的痛楚與憤怒,同時驚嘆於小說本身的美感,身為譯者沒有比這更值得開心的了。林奕含豐富的知識與教養支撐著故事裡精細安排的陷阱與劇毒,其與「初戀樂園」這乍看之下甜美可愛的標題所產生的矛盾,使得讀者陷入迷惘,卻又不得不掩卷長嘆,這證明了林奕含難懂(因而讓譯者相當痛苦)而唯美的筆觸,已輕易超越了語言的屏障。
「樂園」原意之一,便是「供王公貴族享受狩獵之樂而建造的獵場」,可見實在沒有比「初戀樂園」更適合這本書的標題了。
身為一個在北京學習中文的譯者,對於翻譯臺灣文學作品一事,並非全然沒有猶疑,畢竟或許會有比我更適合的人。2018年11月,天野健太郎這位偉大翻譯家的逝世,為臺灣文學翻譯界帶來了衝擊,同時留下了無可彌補的空缺。望著他所播下的種子著實地扎根、開花,算是唯一的安慰,但卻也更令人惋惜他的缺席。
在他生前,當我對他說我要翻譯臺灣的作品時,他曾相當開心,天真無邪地說:「在日本的書店裡臺灣文學的櫃子要增加了!」就是那句話,最終促使我下定決心,提筆翻譯。
臺灣、香港、中國,這三處的關係複雜,一言難盡,但中華圈的文學卻持續發酵,有時是即時的,有時則帶有些許時差,在各地產生共鳴,其炙熱的能量如今也朝向日本而來。作為譯者若能與許多人共享閱讀這些作品的喜悅,便是我幸。
人們有時忽視了「喜怒哀樂」這種人類最基本的情感是不分你我的事實。對於那些向社會抱著叛逆、違和感生活的人而言,當與人們的喜悅、悲傷產生共鳴時,我相信其驚奇和安心將填補這種心理鴻溝。
同時對於大部分日本人而言,除非在當地生活過,很難分清「同為使用中文」的臺灣和中國究竟在生活、價值觀等那些地方有所不同。之所以如此,我們更能從小說中的人物之目光感受到活在其社會中的人們的心思,並且稍微體驗其社會和價值觀。
標題圖片:《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在日發行紀念座談會,2019年10月於東京虎門的臺灣文化中心(攝影:野島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