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劃在地的在日奶奶生活史 : 在日韓國人和朝鮮人1世的戰後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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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春,日本導演金聖雄(61)的紀錄片《阿里郎狂想曲~渡海而來的在日奶奶們~》(暫譯)公開上映,他透過鏡頭記錄一群居住在川崎市櫻本地區的在日韓國人和朝鮮人女性。這群在日奶奶受戰爭擺弄,在成為殖民地的祖國與日本的夾縫中匍匐前進般艱難求生,前半生都在動盪中度過,直到人生晩年終於迎來平凡日常的小幸福,透過本人口述傳達給觀眾,鮮明刻劃出她們「親身經歷的戰後史」。
「車床工廠、紡織工廠、礦山的重勞力工作都做過。全家人一起工作,彼此互相照應下,活了下來。」― 1926年出生的徐類順面向鏡頭娓娓說起自己的前半生。
徐女士在韓國的慶尚南道出生,1940年,14歲的她和母親渡海來到日本,18歲結婚生子。45年日本戰敗,二戰宣告結束,一家人馬上設法弄到一艘小船,冒著生命危險終於回到祖國。
「然而」旁白繼續說道。「迎接他們的卻是貧困的生活。」
回到祖國不久,母親和丈夫相繼離世,她和3歲女兒過著最底層的生活。1950年韓戰爆發,在戰火不斷的祖國,一家人流離四散,徐女士意識到日子已經快過不下去了,於是在57年不得已將年幼的女兒託給親戚照顧,決定要回日本。
雖然國境關閉,她躲在漁船裡,半浸泡在水中,抱著「必死的覺悟」再度回到日本。直到2004年78歲退休為止,她當過建築女工(工地現場的體力勞動)和大樓清潔人員、燒肉店的洗碗工等,一直拼命地工作。
「活著,一點好處也沒有。」
徐女士在鏡頭前吐露心境,一面用手帕擦眼淚。
日本殖民政策下的坎坷命運
在《阿里郎狂想曲》裡,在日奶奶們回想起充滿波瀾和苦惱的前半生,其實也如實說明了日本殖民政策和那場戰爭是如何讓朝鮮半島上的人民經歷了坎坷命運。
1910年,日本開始在朝鮮半島實施殖民政策,受此影響,許多朝鮮人被迫流離失所或失業而來到日本。甚至在37年爆發中日戰爭,很多人陸續被徵用到日本國內的礦山或煤礦等地強制勞動,直到45年日本戰敗為止的這段期間,累計有大約200萬名的朝鮮人渡海而來。二戰結束後,其中約60萬人因為各種理由而留在日本。
在日本國内,像是大阪或山口縣下關等地方,朝鮮人勞工通常集中在這些特定都市,包括擁有京濱工業區的川崎市南部,也是從二戰前開始就有許多朝鮮人聚居此地。即使面對文化和語言的隔閡,她們在巷子裡的空地種植紫蘇葉和辣椒,醃泡菜,守著祖國的味道,彼此相互照應,形成一個生活共同體。
金導演本人也是在日2世,紀錄片《花樣奶奶》(暫譯。《花はんめHana Hanme》2004年)是他的出道作品,同樣把鏡頭聚焦於居住在川崎市櫻本地區的在日1世女性。不過,在20年前的作品裡面,並沒有碰觸到她們波瀾動盪的前半生,所以這次是正面切入在日1世奶奶們的過去。原因為何?
「因為能夠分享生命經歷的奶奶們相繼死去,於是產生非常迫切的危機感,在日1世所經歷的不只是個人史,同時也是區域史,甚至是日本史的一環。就算那些充滿仇恨言論的傢伙們大聲嚷嚷主張在日歷史是『彌天大謊』,但是在日奶奶們走過的歷史軌跡是無法被抹滅的。趁時間還來的及,想把她們的口述歷史好好地記錄下來。」
隨著時代推移,在日1世的老人們也一個個過世,與他們生命脈絡交錯的街道面貌也急速消失中。實際上,即使漫步在櫻本地區所在的川崎市臨海部地區,也只是看到廢棄工廠和住宅區,很難發現在日韓國人和朝鮮人的足跡。
在日奶奶們的生活軌跡
有一些人與金導演抱持同樣的危機感,以臨海部地區為舞台,他們發起一項計畫,就是一面聽專人解說在日韓國人和朝鮮人居住的聚落歷史,一面漫步在街道上的「走讀之旅」行程。
身為發起人之一的三浦知人(70)長期支援臨海部地區的在日韓國人和朝鮮人,他如此說道。
「面對毫無道理的歧視,在日1世的奶奶們持續對抗著,與來自同個祖國的同伴們一起攜手度過,實際上是一群堅韌不拔的生活者。她們的生活史深深地刻印在這塊土地上,透過循著她們的生活軌跡,可以拼湊出對這塊土地的記憶。」
5月的某一天,三浦安排了一場「走讀之旅」的先導行程,親自為有志一同的市民進行導覽,筆者也參與其中。
過去,東京首都圏的在日韓國人和朝鮮人會為了購買祖國的食材來到櫻本商店街,所以這裡以前非常熱鬧。
二戰前,在通往大型水泥公司「淺野水泥 」的街道上,舊稱為「水泥通」,當時以來來往往的勞工為對象,販賣濁酒和內臟燒烤的商店櫛比鱗次,形成了韓國街。
或者是日本鋼管(現為JFE鋼鐵公司)所在的池上町,在工廠附近搭建起簡陋工寮,二戰前是朝鮮人,戰後是退伍士兵和疏散民眾紛紛在這裡搭起棚屋聚落,大家和睦相處……。
不管是哪個景點,當時的繁榮景象已不復見,如果沒有解說,不過是隨處可見的普通街景。但是,知道這塊土地的歷史之後,不禁讓人開始想像過去曾經存在過的「風景」。
三浦特別花心力介紹的地方,就是「川崎市交流館」。在日韓國人和朝鮮人長期以來受到歧視,基於對歷史的反思,川崎市為了打造多文化共生的環境,1988年設立了公共設施「交流館」。除了具備兒童館和社區活動中心等多種機能之外,從識字班衍生出來的「共同學習(Urimadan)」活動也在此地進行。由三浦擔任理事長的社會福祉法人受委託營運。
「因為這個場所的存在,所以才有這段與在日1世奶奶們的『邂逅』。」
交流館的落成啟用時期,剛好與大半輩子都在勤奮工作的在日1世奶奶的「退休」時期重疊,就在不識字的她們正要迎接老年生活之際,三浦邀請她們參加識字班。三浦回想起當初的「邂逅」,他如此說道:
「在日奶奶們就連寫字所需的握筆姿勢及施力方法都不知道。鉛筆不曉得斷了多少次,但是看到她們由衷開心地練習寫字的身影,真是令人感動。」
為什麼自己都這把年紀了,還不會寫字呢?在日奶奶們想要說明理由,卻沒想到開始說起她們度過的「前半生」有多麼壯烈。
「她們為了生存,在工廠、建築工地、工寮和燒肉店不斷地拼命工作,在各地發展出在日韓國人和朝鮮人的社區活動,為封閉的日本社會注入一股新氣象。身處在戰爭和被歧視的時代,光是活下來就已經焦頭爛額了,根本沒空學識字。」(三浦)
在日2世的吶喊,加速消弭歧視
半世紀前,發生一起對在日韓國人和朝鮮人的「歧視事件」,把三浦吸引到這裡。
正式名稱為「日立就業歧視事件」。來自愛知縣西尾市的朴鐘硯是在日2世,他高中畢業後,以通稱名「新井鐘司」通過了日立製作所的日立軟體工程公司的錄用考試,卻因為向日立公司表明自己的在日身分而遭到取消。朴先生不服被取消錄用,1970年向法院提告日立,74年獲得勝訴。
當時,熱衷於學生運動的三浦加入了聲援朴先生的活動,致力於消弭對在日韓國人和朝鮮人的歧視問題,就這樣持續至今。
「包括與歷史當事人接觸的我們日本人在內,關於『在日』的存在,想要將自身的體驗傳承下去。」(三浦)
前川崎市職員山田貴夫(75)同為走讀之旅的發起人之一,他也是因為這起日立就業歧視事件,人生因而出現重大轉折。
當時學生運動如火如荼地展開,山田遇到了因就業夢碎而打算回故鄉的朴先生,於是加入聲援活動。後來,為了能夠持續聲援,他大學一畢業就成為川崎市職員,偶然被分配到管轄櫻本地區等該市南部的辦事處,負責處理「外國人登錄」的事務。
74年,在聲援朴先生的「日立審判」地區集會活動上,有位參加的在日2世男性起身吶喊:
「不只是民間企業有就業歧視,為什麼我們與日本人繳同樣的稅金,卻不能入住市營住宅?為什麼我們的孩子就沒有兒童津貼?」
日立就業歧視事件的「勝利」帶給許多在日2世勇氣,他們開始提出主張,讓消弭歧視的腳步得以加快進行。川崎市從隔年開始就廢除了市營住宅的國籍項目,有關兒童津貼的部分,該市也編列獨立預算,建立同等機制。
可以說,為建構「多文化共生社會」的願景揭開序幕。
在《阿里郎狂想曲》裡面,也可以看到在日奶奶們在「共同學習」活動上的學習模樣。她們有生以來第一次學習寫毛筆字和繪畫,透過文章或圖畫把自己的想法表現出來,臉上露出孩子般的燦爛笑容。
有個鏡頭是聚焦於一篇作文,整片螢幕上顯示的內容令人印象深刻。
「いろいろなことがあった。よくいきてきた。にんげんはつよい」(經歷了很多事,努力活下來了,人是堅強的)
這幅作品是出自那位潸然淚下說:「活著,一點好處也沒有。」的徐類順之手。她就像剛開始寫毛筆字的孩子,用稚嫩的筆觸寫出平假名並列的文章,一筆一畫強而有力地傳達出對自身的讚美。
2024年,徐女士就要98歲了。在三浦這樣的地區支援者守護下,她可以帶著笑容安穩過日子。
協力採訪 : POWER NEWS編輯部
除了標註提供者的照片之外,本文使用的照片皆為筆者拍攝
標題圖片:在日奶奶在交流館內展示「共同學習」的成果。右為徐類順女士。 © Kimoon Fil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