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襲來750年（最終回）：大戰時，被用來宣揚國威的「神風」傳說

湖泊底厚實的堆積層

元大舉侵略日本時，實際上是否有颱風肆虐呢？針對這個問題，有個耐人尋味的研究是從另一個面向──地質學切入。

東北大學特任教授（當時是大阪市立大學副教授）原口強的研究團隊在2016年，來到位於熊本縣天草半島的一個全長800公尺的淡水池「天草大蛇池（池田池）」，進行湖底的地層調查。這是東日本大地震後，藉由調查全國各地湖泊底的地層，釐清海嘯履歷的其中一項調查工作。

天草大蛇池（中央）與海岸（右）幾乎鄰接。（熊本縣天草市文化課提供）

調查結果發現，湖底下方1.28公尺處，有厚達63公分的厚實堆積層。其實這座湖泊有沙洲的堤防保護，但原口教授分析：「這是受到大型颱風、大海嘯，或是大潮影響，使得海水越過堤防，流入湖泊中。由於海底的泥沙也一併流入，才會在湖泊底下形成沙層。」

該厚實堆積層混有沙子和近海硅藻類的殼，教授認為：「與其他地區做比較便可知，海嘯的可能性較小，至少應該是規模非常大的颱風肆虐過的痕跡。」團隊利用碳-14定年的結果，顯示這個堆積層是13世紀時形成的。形成的過程也不是歷經好幾次堆積，而是源於單一颱風。教授團隊比對史料後，認為這是1281年──元第二次侵日引發的「弘安之役」時形成的堆積層。

過去曾在九州西北部的伊萬里灣海底發現元的軍船，而這座湖泊位於該海灣南方，直線距離約120公里，是颱風確實存在過的強力佐證。

仰仗神明

先不說文永之役（1274年），弘安之役時，有大規模颱風經過應該是事實。而颱風之所以被稱作「神風」，則有其歷史背景。

位於福岡市東部的筥崎宮是著名的「勝運之神」。仰望在參拜道底端的樓門，便能看到一塊寫有「敵國降服」的巨大匾額。筥崎宮在文永之役中，被登陸的元軍燒毀，當時的龜山上皇後來便奉納了這塊匾額。祈禱能戰勝元。

寫有「敵國降服」的筥崎宮匾額（筆者攝影）

面對蒙古襲來，幕府和朝廷憂心光憑武力無法對抗，因此命令全國寺院、神社進行「異國調伏（註：攻克仇敵之意）」祈禱儀式。完全就是求神。後來，弘安之役確實有颱風過境，帶來狂風暴雨，擊退了敵人。

元軍壓境伊萬里灣正好就在八月這個颱風季，受到暴風雨摧殘也不足為奇。由於當時不存在氣象學，也難怪當時的人會認定「多虧祈禱奏效，才引發神風」。仰賴神明抵禦外侮的「神國」思想從此應運而生。

暴風雨的發生對寺社勢力來說，也是獲得幕府恩賞的絕佳機會。以奈良西大寺的高僧叡尊為例，寺社留有豐富彰顯祈禱「成果」的紀錄，大為宣揚他在祈禱中飽受暴風雨摧殘。當時寺社名下的莊園都受到武士們侵踏，但後來透過幕府的恩賞，成功復興了八幡宮等領地。神風的傳說就這樣流傳後世。

只不過，堅稱「神風」存在的人，只有寺社勢力。九州大學名譽教授服部英雄表示：「一路越過屍首戰鬥的武士卻沒有那種感受。」武士明明是功臣，卻得不到賞賜，因此心生不滿，成為約五十年後，鎌倉幕府滅亡的遠因。

「蒙古襲來650年」被如何運用？

後來經過六百年以上的時間，憑著「神風」擊退元這個外敵的傳說，卻在中日戰爭和太平洋戰爭的軍國主義之下，被用來宣揚國威和戰意。

1931年（昭和6年）是關東軍炸毀南滿鐵路，引發九一八事變的年份。這一年正好是弘安之役過後的650週年。當時「滿蒙問題」高漲，舉國上下基於「國民精神作興（振奮）」這份宗旨書，舉行了元寇（蒙古襲來）紀念活動。根據當時的鹿兒島報紙記載，陸軍中將佐多武彥在鹿兒島舉辦的典禮當中致詞，並齊唱元寇之歌(*1)。

另一方面，元寇在學校教育中，又是如何被呈現的呢？從戰前的1903（明治36）年開始，一直到1945（昭和20）年，國內採行國定教科書制度（撇除終戰後的暫定期，總計六期）。根據《日本教科書大全 歷史近代篇》記載，「神風」在初等教育的歷史教科書中登場，是在集體主義化已成熟發展的第四期（1934年3月～1940年1月）。據說陸軍省也參與了該時期的教科書改訂工作，總的來說，是澈底的「忠君愛國」教育(*2)。

其中，關於元寇的描述是「神風瞬間吹起，使得大部分敵艦沉沒」。值得關注的一點是，上頭不只說到神風，還描述掌權的北條時宗以「無與倫比的決心」面對敵人，「國民通力合作抗敵，上下同心」，最後擊退強敵。

鎌倉時代真的有「國民通力合作」這回事嗎？放送大學的近藤成一教授（日本中世史）表示：「就連參戰的武士都是為了賞賜和名譽而戰，與友軍互相爭功，根本沒有『守護國家』的想法。」國定教科書記載的內容與鎌倉時代的真實面貌大相徑庭，這種現象可以解釋為「把『蒙古襲來』比喻成當時戰爭的敵國，藉此促成國民舉國一致，催化出高揚的戰意」（三池純正著《蒙古襲來與神國日本》洋泉社）。

不敗神話

到了第六期──也就是以中途島海戰為轉捩點，戰局急速惡化的太平洋戰爭後半期（1943年2月～1945年8月），教科書上關於元寇的篇幅呈現飛躍性的成長，比第五期（1940年2月～1943年1月）還多了約2.5倍。完全是戰爭下的非常時期版本。講述元寇的章節名稱從「北條時宗」變成「神風」，文中更直接出現「神國」之詞。這正好印證了當權者的焦急，可以窺見他們瘋狂地想讓國人深信國家會勝利的想法。

第六期國定歷史教科書〈神風〉章節的一部份，出自《日本教科書大全 歷史近代篇》，國會圖書館藏

內容舉例如下，「大日本乃神國。風將再度吹起，蹂躪數千蜂擁而至的敵艦」、「之所以能順利跨越如此大難，乃因我等為神國」，雖說是以鎌倉時代的蒙古襲來為題，卻在潛移默化中成了鼓舞戰意的內容。

此外，還有這樣的記述，「為了保衛作戰，我軍戰士捨身捨命，敵人節節敗退。我等奮戰模樣直達天聽，博多外海隨即興起風浪。」這也是借蒙古襲來之名，暗示國人要捨命投入太平洋戰爭，如此才能獲得勝利。

《蒙古襲來與神風》（中公新書）的作者九州大學名譽教授服部英雄表示，「戰時的歷史教科書已經將探究學問拋諸腦後，只想到積極全面地宣傳戰爭」，而且不只學校教育，報紙、廣播報導也是如此，教授說：「當時不斷宣導日本是被神風所救的神國，因而產生絕對不會戰敗的『不敗神話』。」

女性們綁著寫有「神風」的頭巾工作（取自《寫真週報》，服部英雄提供）

多數人對此深信不疑。儘管有人抱持懷疑心態，在不容許一絲雜音的集體主義之中，根本無法發聲。服部表示：「國民毫不批評，而且持續支持這場無謀之戰的背景之一，即是這個不敗神話。」

最後，儘管戰敗已經顯而易見，長官依舊鼓吹「只要突擊，一定會贏」。結果催生神風特攻隊這個賭上自己性命的悲劇。

●行程導覽

筥崎宮：搭乘福岡市地下鐵箱崎線，在箱崎宮前站下車即可看見。與宇佐（大分縣）、岩清水（京都府）並稱三大八幡宮。

標題圖片：筥崎宮的樓門，福岡市東區（筆者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