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一教與日本

一名「宗教二代」的訪談錄

社會 家庭

2022年7月,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遭槍擊案讓「宗教二代」這個群體被推到了聚光燈下。因為以該案嫌疑人身分被起訴的山上徹也(42歲)正是「宗教二代」,其母親是原統一教(2015年更名為「世界和平統一家庭聯合會」,本文下稱「統一教」——譯注)的狂熱信徒。本文受訪者小A的父母也是統一教的信徒,同為「宗教二代」的她,坦言從山上徹也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過去,認為自己「無法譴責他」。年過30的小A早已與父母斷絕了關係,她向筆者介紹了「宗教二代」這個群體的真實一面和她本人現在的生活情況。

曾經,小A還信教的時候,她每天早上5點起床,對著供奉教祖照片的祭壇恭敬禮拜,念家庭盟誓(向神起誓的話語),唱聖歌,祈禱,讀宗教書籍。每週日去教會。她至今都記得父母一口咬定社會對統一教的批判是「撒旦(惡魔)行為」,還常常說「教會永遠支持自民黨」。

「現在回想起來,只覺得他們都是騙子,但以前,我一直為了所謂的『真父』『真母』過著遠離社會、違背常識的生活。這導致我從小就和周圍格格不入,還遭受過霸淩。在對教團的認知上,我和世人之間存在著鴻溝,這讓我感到很矛盾,令我窒息。在集體生活中隱瞞」宗教二代」的身分本身就是一件痛苦的事,為此我在上學期間沒有留下任何快樂的回憶。就算現在,我也不擅長人際交往,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對人敞開心扉。」

在教團裡,小A屬於特別的一群人——「祝福二代」。所謂「祝福二代」是指那些在當時的教祖文鮮明撮合下通過集體婚禮而結合的夫妻所生下來的孩子,被視為「沒有原罪的、寶貴的」一代。小A的父親在大學裡加入原理研究會(統一教控制的社團——譯註),成為狂熱信徒。她母親則畢業於短期大學,擅長英語,曾入職知名企業,之後被拉攏入教。

小A說,儘管自己是受到教團珍愛的,但從上小學起她就一直有一種「違和感」。

「我上的幼稚園是只有教團信徒的孩子才上的,但小學是在地公立學校。每次老師問我家長的職業,我都含糊其辭。我那時還是一個小孩,卻也不想從自己的嘴裡說出『宗教』『統一教』之類的詞。直到高中畢業,我都沒跟任何人說過自己是統一教信徒。」

儘管如此,直到小學階段,小A都過著信徒的生活。每年,她都會被父母帶去教團聖地——韓國的修煉場。在那裡,她還見到了「真父」文鮮明、「真母」韓鶴子等教團首領。

「上國中後,我開始叛逆,不再去教會了。我對父母說『不要束縛我』。我感覺,父母當時應該是覺得我總有一天會回歸教團,所以就有意識地不隨便刺激我。不過,即便如此,他們仍然總跟我說『日本對韓國人做了很過分的事情,所以我們必須補償他們』『禁止交男朋友』之類的話。」

據小A介紹,信徒被禁止做的事情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吸煙、喝酒、談戀愛這3項。可能是為了避免她跟男生接觸吧,父母送她上了女子高中。

父母最大的願望,讓人絕望的「祝福」

小A的父母總是把教團活動的優先等級置於家人之上。

「從我很小的時候起,母親就去海外傳教,甚至長達半年不在家。等我上小學了,她還曾經帶著我出國傳教。父親是地區的教會小領導,從早到晚都忙著教團的活動。在這樣的家庭環境裡,我和父母之間沒能建立正常的親子關係。」

小A母親的娘家生活比較富裕,經常支援她們家。但是她們家生活依然清苦,因為錢都被捐獻給了教團。

「我小時候總穿著別人給的舊衣服,父母從來沒有給我買過一件新的。每年收到壓歲錢,我把其中的十分之一捐獻給教團,剩下的就攢起來。但不知道是因為生活太艱難了,還是被捐掉了,當我得知父母擅自把我好不容易攢下的錢用光了的時候,我真的很傷心。」

進入青春期,小A開始煩惱「自己是不是也得接受祝福(跟教友結婚),生下『宗教三代』」。她意識到自己這輩子從生下來就被安排好了,這讓她感到絕望。因為她知道,讓她接受「祝福」是父母對她最大的期許。

統一教的集體婚禮(路透社)
統一教的集體婚禮(路透社)

小A本來從國中起就不再去教會了,但可能是受到大學入學考試失敗的打擊,高中畢業後她參加了在韓國修煉場舉行的「40修煉會」,一個為期40天的修行課程。

「除我之外的參加者都是非常虔誠的信徒。當時我覺得文鮮明他們說的話太下作了,讓我對教團的興趣大減。即便如此,去之前我明明一直不想接受『祝福』的,卻還是被那種氛圍裹挾,產生了想接受『祝福』的念頭。」

結束在韓國的修煉後,小A還參加了日本國內的修煉會,但她還是覺得哪裡不對。自己無法決定自己的人生,這種不自由讓小A不能接受。

「自己的人生路,我想自己走。」

19歲時提著一個行李箱逃出了家門

於是,小A在19歲時出逃了。她私下向小姨坦言「想從家裡逃走」,提前跟小姨夫婦商量好怎麼逃,成功上演了一出「逃跑記」。

「我趁父母去教會的時候,提著一個行李箱就離開了家,投奔住在外地的小姨。結果父母追了過來,守護著我的小姨夫大吼『你給我切腹自盡!』。還說我是惡魔,必須好好教育我,讓我重回正途,一心想把我帶回去。我覺得人身安全受到了威脅,過了一陣子輾轉逃亡的生活。父母一直緊追在後,我甚至還求助過員警讓我坐他們的警車逃離。」

面對小A父母的糾纏,小姨幫她找了一位擅長處理統一教問題的律師。小姨夫婦和律師擋在小A前面替她出頭,幫助她完成了從戶籍上跟父母斷絕關係的手續。自那之後,她父母才逐漸收手,不再試圖強行把她帶回去了。

「我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真的很幸運。千恩萬謝都謝不夠。不過就算有『宗教二代』跟我一樣想逃,又談何容易!他們可能甚至都想不出來能找誰商量。父母和教團給我們上的魔咒就是這麼牢不可破。」

儘管小A的父母嘴上罵幫小A的律師是「惡魔」,但最終她母親還是通過這位律師送來了大概10封信。然而,直到最後,她母親也沒說一句「不信教也行,回來吧」。

因安倍前首相遭槍擊案而首次被揭開面紗的統一教

對於安倍前首相遭槍擊案,以及對於聲稱自己鋌而走險的原因是其母向教團上交高額獻金導致家庭被毀的被告人山上,小A是怎麼看的呢?

「對於安倍,這個案件歸根到底是教團問題所致,所以坦白地說我會覺得『很抱歉』。對於山上,我也能理解他被逼到那一步的心情,所以沒辦法譴責他。」

案件發生後,小A看到了媒體報導統一教的相關新聞,很受衝擊:「沒想到教團這麼過分!」

「過去,我雖然非常厭惡原生家庭的環境,但並沒覺得教團本身有多壞。現在才知道他們做的事情非常過分,比如強行要求教徒捐錢等。這麼說起來,我倒是想起了小時候,父親在家裡打電話時曾經說到某個信徒的親人死了,等這個信徒繼承了遺產,教團就能獲得多少捐款之類的話,還曾經在電話裡對那些沒能成功開拓新信徒的人破口大駡。」

教團的教義以及帶給人的恐懼感難以輕易抹去

自從踏出家門那一刻起,小A就把過去也捨棄了。當時,她下了決心跟高中之前的所有朋友斷絕聯繫,跟父母永不再見。現在,她建立了新的人際關係,還遇到了一位理解她,全心全意接受她的男子。二人喜結連理,也有了孩子。小A還有自己的工作,正踏踏實實地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邁步前進。可即便如此,從小到大被訓導的教義,以及教團給她造成的恐懼感是沒辦法輕易抹去的。

「剛開始,我連喝一點酒都會有罪惡感。離開家後4、5年,我都不敢丟掉教祖的照片。即便像我這樣不是狂熱信徒的,也抹不掉那種根深蒂固的感覺。」

與教團和父母訣別已經十多年了。對於這個「心魔」,小A也吐露了自己複雜的心情。

「從小父母就告訴我,『要是在男女關係上犯了錯,就會下地獄。』直到現在,我還覺得自己死後『會下地獄』,這一點你們可能都沒辦法理解吧。當初離開家,我的想法就是『下地獄就下地獄吧』。現在這個『心魔』依然沒有解開。」

而且,「說不準哪天又會被他們抓回去」的恐懼感也沒有消失。如今小A還總是坐立不安,生怕會波及自己的孩子,害得孩子被他們抓走。

小A給自己的居民登記頁資訊設了閱覽限制,以免居住地址被父母知曉。這手續每年都要去辦一次,小A說:「每到那天,我都會精神緊張。」

「我有時候會很傷感,明明什麼壞事都沒做,為什麼得不停地逃?來自父母的扭曲的親情,對我造成的創傷是永遠無法痊癒的。」

對於教團,小A痛批道:

「我迫不得已跟父母斷絕了關係。那個一邊謳歌『家庭美滿』,一邊逼得子女跟自己的親生父母決裂的教團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到現在為止,它究竟傷害了多少孩子?它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侵犯兒童人權的犯罪組織。信徒們應當儘早認清這個事實。」

採訪、撰文:小川匡則、POWER NEWS編輯部
標題圖片:PIX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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