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神之島‧小豆島──初訪四國‧之二

日文中「小豆」是紅豆的意思，可惜小豆島這地方不產那甜蜜的相思豆，反而盛產鹹味的醬油和苦味的橄欖。

離開德島，電車1小時便抵達香川縣最大的高松站。香川縣北方瀨戶內海離島眾多，聯絡離島的郵輪乘船處從高松站步行即可抵達。這些離島每3年會舉辦一次「瀨戶內國際藝術祭」，我曾接過相關翻譯案件，但真正造訪瀨戶內海，這還是頭一次。離島數量紛繁，無法遍遊，目的地事前已經決定：據認為是桃太郎傳說裡鬼島的「女木島」，以及名字聽來頗為美味的「小豆島」。那女木島與男木島成雙成對，合稱為「雌雄島」，無奈我時間不夠，只得把雄的先擱在一旁了。

成為觀光資源的鬼島傳說

從高松港到女木島，搭船僅需20分，踏上陸地，眼前便有「鬼之燈塔」、「鬼之館」，島內導覽圖寫的不是正式名稱「女木島」而是「鬼島」，從港口搭上公車便可抵達島內最大景勝地「鬼島大洞窟」，可見這座島有多仰賴桃太郎傳說作為觀光資源。

鬼島‧女木島內四處立著這種人偶

「鬼島大洞窟」據說為昔日眾鬼盤據之處，裡頭煞有介事地分成多個房間，有大廳、起居室、會議室等，還有寶庫與監禁室，到處設有桃太郎與諸鬼的人型看板與雕像，監禁室嵌著鐵柵，裡頭還有遭到囚禁的女子塑像，看著頗為詭異。洞內晦暗而陰涼，繞行一周，那種「終於來到有名的桃太郎傳說發生之地」的感慨正當油然而生之時──且慢，可惜的是桃太郎傳說畢竟不過是虛構，說這座島便是故事裡的鬼島，不過是穿鑿附會，當然不能當真。畢竟自稱鬼島原型的土地，在日本可是為數眾多，世上哪來那麼多鬼島。不過根據「鬼島大洞窟」裡的說明，這座洞窟並非天然，而是人工所建，既然如此，過往或許真有人在裡頭居住過，也未可知。從位於入口兩側的石板階梯拾階而上，便可抵達洞窟上方的山巒，鷲峰峰頂的展望台。極目遠望，瀨戶內海的雄闊風光便展現眼前，景緻頗佳。

鬼島大洞窟內的監禁室

摩托車之旅與出乎意料的邂逅

從女木島回到高松港，再次搭上郵輪，便來到小豆島。乘船時間為1小時，抵達小豆島土庄港時約為下午1點半。今日雲層較厚，天色微濛，港口附近闃靜無人，鮮少遊客。在便利商店隨便買點東西果腹後，租了一台機車，便開始在島上探索。

我18歲時便考到汽車駕照，來日本後也換到了日本汽車駕照，但真正開車上路過的次數卻是一次也沒有，駕照虛設長達十多年。東京交通便利，無須駕車，但每到海外或地方都市旅行，沒有地鐵電車，公車班次又少時，沒有代步工具總是頗感不便。2019年遊與那國島時，經其他遊客提醒，這才發現自己在日本雖沒有機車駕照，持有汽車駕照其實也能騎50cc的機車。機車這東西，住在台灣時倒也騎過，難不倒我。那次騎車環遊與那國島，無須擔心公車時間，得以盡情遊賞島內風光，從此便愛上了騎車環島的感覺。但日本並非機車盛行的社會，租車行雖多，卻鮮有能租機車的。所幸小豆島上便有機車出租店，只是離港口較遠，還得搭計程車前往。

小豆島最知名的景勝地，非寒霞溪莫屬，那是一座壯闊溪谷，每到秋涼時節，更是紅葉勝地，吸引不少遊人前來觀覽。但此時10月上旬，自是沒有紅葉可看，又值平日，島內觀光客少，就連公車也不到寒霞溪了，只能自行騎車前往。

搭乘大眾運輸工具，旅行總成為點對點式的移動，途中即使偶遇在意的事物，也無法中途停車、駐足觀賞。自行騎車就沒有這個問題，旅途中總有出乎意料的發現。與小豆島大觀音的邂逅，便不在預料之中。

小豆島大觀音

兼有男身與女相的觀音菩薩

從土庄町城鎮中心沿大路往山區行進，正當四周房屋商家漸少，來往車輛也漸趨稀疏之時，一座巨大的雪白觀音像陡然出現。那觀音像身著長裙，慈眉善目，手中結印，拈花微笑，鎮座在左手邊一座山丘之上。

在早先的佛教之中，觀音菩薩原為男身，隨著佛教傳至中國、日本之後，慈悲為懷的女性形象才逐漸普及。換句話說，觀音菩薩可說是一尊歷經「性別轉換」的神祇，在不同時代與地域，兼有男身與女相，這形象使我頗為著迷。我雖不信宗教，對佛教教義亦不熟悉，見到眼前突然出現這樣一座壯觀的觀音像，也不由得興起一遊的念頭。

觀音像位於山丘頂部，往山頂的坡道未經鋪修，土石突起，崎嶇不平，騎車爬坡還得小心翼翼，以免翻車。到了觀音像腳下，才知這觀音像本身便是一座廟宇，稱「佛齒寺」，寺內可以參觀，搭電梯更可抵達最高樓，由展望窗眺望島內風光。原就喜歡登高望遠的我，自是沒有不入館參觀的理由。

許是平日下午的緣故，寺內不見其他信徒遊人，空空蕩蕩僅我一人。一樓有書庫展示，一旁賣著各色檀香，再往裡走便有佛堂，鮮紅地毯，鵝黃燈光，雪白觀音像正立於神壇中央，氛圍頗為莊嚴。佛堂一角擺著一圈巨大念珠，說是能帶來幸運，也正在挑戰世界最大念珠的金氏世界紀錄。

幸運的大念珠

更往裡走，照明愈顯昏暗，數百數千座鍍金佛像整齊排列走道兩旁，排滿一整個廳堂，都是信徒捐款寄贈。天花板附近打著幽藍燈光，四周播放著佛教音樂，除裊裊梵音外再無其他聲息，令人不禁悄步行進，大氣都不敢喘上一口。

佛像整齊排列的走道

搭了電梯到最高樓13樓，又沿54級螺旋階梯爬升而上，總算到了「釋迦殿」，又稱「佛齒之間」。閱讀此處說明，才知道這座巨大觀音像的來歷。這座大觀音建於1994年，起因是位於斯里蘭卡康提的佛牙寺送了一顆佛牙給小豆島，島民便蓋了這座觀音像，用以供奉佛牙。

通往釋迦殿的螺旋階梯旁也列著佛像，氣氛莊嚴

釋迦殿內還展示著來自當時斯里蘭卡總統普雷馬達薩的信函。雖然這座寺廟緣起於與斯里蘭卡的交流，但其建築形式不似斯里蘭卡通行的上座部佛教，比較接近大乘佛教。釋迦殿南北兩側各開著3扇窗戶，既作採光之用，也可眺望島內風景，一邊可見重巒疊翠的碧綠群山，另一邊則可遠眺瀨戶內海的蔚藍海洋。經過肅穆莊嚴的佛像廳堂洗禮之後，又見碧山藍海的美麗景致，真覺身心如洗，很慶幸自己注意到了這座觀音像。附帶一提，這3扇窗所開之處，正相當於觀音像胸口的首飾。

從釋迦殿展望窗眺望島內風光

在天使的導引之下前往深山

離開大觀音，遵行Google地圖的指示，朝寒霞溪繼續前行。隨著離市鎮愈來愈遠，坡度也愈來愈陡，加之道路蜿蜒曲折，便知已是在爬山了。驀然在一處轉彎處，路旁的景色吸引我停下引擎，駐足觀賞：原先被灰雲籠罩而微濛的天際，不知何時已雲破日出，數道光束從雲層頂端灑下，照在群山環抱、阡陌交錯的平野上，直似某種天啓。這種雲隙光在日文裡又稱為天使的階梯，不禁使我暗笑今天真是聖靈充滿，又是鬼又是菩薩，又是佛又是天使的。

天使的階梯

復騎車騎了一陣，忽然感到有些不對勁，車行的距離似乎比我原先設想的遠上許多。在路邊停車，拿出手機確認後，才發現我把Google地圖的目的地設錯了。原先我的計畫是騎到寒霞溪山腳下，從那裡搭纜車上山的，卻不小心把目的地直接設成山頂，現在已爬到半山腰了。既已爬到半山腰，要回頭也為時已晚，只好將錯就錯，繼續朝山頂前進。山路陡峭，坡度傾斜之處，即便把油門催到底也只能加速到時速30公里。

又行了一陣後，到達寒霞溪山頂。由展望台極目眺望，可以望穿群山，看到遠處的草壁港、內海灣與鄰近諸島，全都籠著一層薄薄的雲氣。10月的寒霞溪沒有紅葉，色彩略顯單調，附近鮮少遊人，纜車乘車處與伴手禮商店都空空蕩蕩，只有工作人員百無聊賴地坐在店內一角等下班。寒霞溪以「表十二景」與「裏八景」聞名，各個景觀都有詩情畫意的名稱，如「玉筍峰」、「層雲壇」等。可惜我已略為疲倦，加上此時已下午4點半，是時候趕往下一個目的地了，因此在山頂只蜻蜓點水似地短暫停留，便仍循原路下山。紅葉時期的寒霞溪，只能等他日再訪了。

從寒霞溪山頂眺望島內風景

比起爬山，下山自然輕鬆許多，不一會兒便回到了土庄町市鎮。下一個目的地，是位於土庄町的「天使之路」。這是一條漲潮時會淹沒在海裡，僅乾潮時才露出的沙灘小路，也就是說1天僅浮出水面2次，連接到對岸的小島。之所以趕著下山，一方面是為了趕上乾潮時間，另一方面則是為了在這裡觀賞落日。

從天使之路看到的夕陽

獨遊浪漫的天使之路

不同於幾無人影的寒霞溪，天使之路倒是有零星遊人，多半是年輕人。幾個一同旅遊的年輕女孩聊著天，無意偷聽，聲音也被海風吹入了耳內，說是「希望下次是跟男人一起來」，聽了不禁莞爾。「天使之路」名稱浪漫，此處又被選為「戀人聖地」，莫怪女孩有此一言。但如我這般，身邊既無友人，也無情人，獨自一人四處拍照，靜靜望著火紅夕陽披著彩霞，逐漸落到對岸山頭之後，倒也愜意。

乾潮時才會出現的天使之路

「天使之路」附近有間不起眼的小小神社，名「蛭子神社」。據日本第一本史書《古事記》記載，日本的創世兄妹神，伊邪那岐與伊邪那美在成功生出日本群島之前，由於身為女性的伊邪那美先出聲搭話，違反天理倫常，導致兩神生出的第一座島成了失敗作，這就是「蛭子」。《古事記》原文只提及蛭子「不良」，後人研究推測，或許是畸形兒。不論如何，兄妹神決定將蛭子放入蘆葦小船中，棄至海中。

從前讀這段神話總覺氣憤，一方面是這神話透露著濃厚的男尊女卑意味，另一方面則是氣兄妹神不負責任，生下孩子不滿意隨即拋棄的作法。天使之路旁的「蛭子神社」正如神話裡那被棄置的畸形兒般，不起眼地藏在海灘一角。莫非真的是在祭祀《古事記》裡那可憐的蛭子神？可惜神社附近沒有任何說明板說明這座神社的祭祀對象為何，詳情便不得而知。後來查資料才知道，《古事記》的蛭子神在後代逐漸與福神惠比壽被視為同一尊神祇，祭拜蛭子便等於祭拜惠比壽。如此說來，此處的蛭子神社或許也並不是在祭拜可憐的畸形神，就只是在祭拜福神而已。

天使之路附近的蛭子神社

秋分已過，白晝漸短，夕陽西沉後不久，天色便暗了下來。還了機車後搭計程車回到土庄港，搭上往高松港的郵輪時，夜幕已然低垂，除碼頭邊稀稀落落的路燈之外，四周已沉入黑暗之中。若說有什麼事物在白晝與黑夜裡的面貌全然不同，大海必然是首選，白晝時那潮起潮落，潮聲彷彿低喃訴說著什麼似的蔚藍海洋，在失去了光線的夜晚也化作一片不見涯際的黑水，潮聲聽來不似呢喃，卻彷彿是某種不知名的猛獸低吼。時刻到來，郵輪離港，航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水，望著窗外漸行漸遠的碼頭燈光，我也在心中默默辭別這座諸神之島。

圖片全由筆者攝影
標題圖片：香川縣高松站一帶市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