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與1935年那場臺灣博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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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錄中記載了跨越三地的家族史
大約在2006年,前往高雄探視當時還在世的舅舅時,從一本泛黃相簿裡,發現一張老照片。舅舅是張家大房長子,原是眼科醫師,已經退休多年不看診了,除了聽力不好,身體還很硬朗。
母親的家族,明末清初從中國泉州秀涂渡海來到臺灣,落腳在高雄新濱町一帶,俗稱的「哈馬星」(源自於舊鐵道濱線的日文發音「はません」),生活與事業版圖大概就在現今的旗津與西子灣周邊。早先從家族長輩口裡聽到的說法,應該是從事海上貿易的船頭行,後來陸續研讀了臺灣近代歷史與一些學術報告,才知道先祖那一輩,是英商怡記洋行(Elles & Co.)的臺籍買辦。而今西子灣的英國領事館,最早就是跟怡記洋行租用,日本時代以軍事要塞為由被政府借用,戰後繼續被國民政府以同樣的理由徵收,不得返還。
外公二弟(註)所留下來的回憶錄,提到幼年曾經在神戶居住與就學,小學畢業之後返回高雄,在當時的臺灣銀行做過童工,之後考取庚子賠款的獎學金,前往位於東京港區的正則高校就讀,之後考上千葉醫專,研習西洋眼科醫學知識,1926年返回高雄新濱町開了第一家西醫眼科診所「光華眼科」,並收了十數名學徒,現今位於高雄美麗島站旁邊的莊眼科創辦人莊福,就是那批學徒的成員之一。
外公的二弟因為以臺灣華僑身份至中國南京參加國父孫文的告別式,結識了蔣渭水,幾個兄弟就陸續加入蔣渭水創立的臺灣文化協會。因為經常在高雄港邊演講鼓吹民主,被日警盯上,之後決定舉家遷回廈門。外公與外婆就在廈門鼓浪嶼結識成婚,1934年產下一子,也就是後來也成為眼科醫師的我的這位親舅舅。因為是大房的長子,長輩十分開心,在鼓浪嶼的院子擺流水席宴客,還找來戲班子唱戲助興,因為烤乳豬不慎發生火災,燒掉屋舍一角。
有定期巡迴臺灣東西岸及往返日本及中國沿岸的多數船班
1935年,臺灣總督府辦了風光的「始政40周年紀念臺灣博覽會」,外公讓收養的長女帶著一歲的親生長子,謊報母子身份入境臺灣,跟隨其他親族長輩,爽快玩了幾日。申請證件的照片就是舅舅收藏在相簿裡的那張相館寫真,才一歲的小男孩坐在大姊姊懷中,一副隨時要掙脫的模樣。
我對舅舅那趟返臺參觀博覽會的旅程充滿好奇,也對那時往來中國與臺灣之間的船舶航程,有了探索的念頭。
從遠流出版的《臺灣世紀回味》第二卷〈生活長巷〉中,終於找到一些蛛絲馬跡。資料顯示1895年日本殖民臺灣之後,就開闢了臺日之間定期船班航線,分別從北部基隆港與南部打狗港(高雄舊稱打狗)出發。除了臺日航線之外,從一則1896年5月刊載於《臺灣日日新報》的船公司航班廣告看來,還有定期行駛於淡水、廈門、汕頭、香港之間的郵輪,名為「淡水丸」,以及來往於基隆、澎湖、安平、打狗之間的「臺東丸」,甚至有「愛國丸」行駛於基隆、蘇澳、花蓮、卑南、南灣、車城、打狗、安平、澎湖之間,整整環繞島嶼一圈。從史料得知,臺灣西部縱貫鐵道直到1908年才通車,可見臺灣本島東西部遷徙,非靠船運不可,到了1930年代,航線不僅可達日韓,也可直達中國大連、天津、福州、廈門、廣州和香港。
關於臺灣的日治時期歷史,在戰後實施戒嚴教育的教科書裡的敘述非常欠缺。我在2003年看了紀錄片《跳舞時代》時,頗為驚訝。該紀錄片回顧1920年到1945年間,臺灣的古倫美亞唱片與流行歌曲的摩登時光,發現當時竟有時髦的娛樂產業,跟同時期的十里洋場上海灘比較起來,毫不遜色。
官民全力動員,創下博覽會的空前盛況
1935年的始政博覽會卻幾乎不曾被提及,好不容易在中央圖書館找到「程佳惠」的著作《台灣史上第一大博覽會-1935年魅力台灣SHOW》,書中蒐集了大量的博覽會照片與當時的門票,以及宣傳海報等稀有資料,不管是規模與手法,和當今華麗的行銷手段簡直不相上下,其刻意營造的歡樂氣氛或許有殖民統治者誇耀的成分在內,當時的臺灣民族自決份子也有過批判的聲音,但是在當局強力動員之下,有三分之一的臺灣人口(當時臺灣人口近600萬)參與這場盛會,民間甚至有這樣的形容,「比遊月宮回來還要歡喜!」
博覽會有兩個主會場,包括臺北公會堂周邊和當時的臺北新公園(現在的228紀念公園),以及包括大稻埕在內的分會場。其中佔地140坪的「礦山館」最轟動的展覽品,是由位在瑞芳的臺陽礦業株式會社所提供的30立方公分金塊,以當時的金價估算,價值160萬圓。臺陽礦業屬於基隆顏家的產業,作家一青妙與歌手一青窈的父親顏惠民是顏家第三代。
臺博會期間,臺北的「臨時電燈」有4萬6999座,比整個高雄市的常設電燈數還要多。女售票員起碼要有高等女學校的學歷,經過日語、書法、心算、珠算等測試,共175人應考,45人入選,日薪1.32圓,當時臺北市中等豬肉的平均售價是一斤0.85圓,售票員的待遇算很優渥。
臺博會共利用過兩次航空宣傳飛行,第一次宣傳飛行是在6月17日始政紀念日當天,由「義勇學校號」飛機於臺北市上空灑下傳單,之後沿西部海岸縱貫線,合計灑下臺博會宣傳單共35萬張。第二次宣傳飛行則在臺博會開幕式當天,先在臺北上空進行花式飛行表演,再沿著西部海岸縱貫線,投下23萬張宣傳單。
博覽會主要展區的臺北城,位在大稻埕太平町的大世界旅館,以合資方式組成會社,斥資1萬圓擴大營業,建造可容納百人以上的旅館,而臺北北區旅館業者則合資興建學生專用的臨時招待所,好應付大量湧入的參觀人潮。
6月中旬開始,在臺灣鐵路沿線架起多面宣傳看板,臺北州松山療養院附近有「秋天來去看臺博」、臺南州八掌溪臺南大圳水橋上則是「來臺灣博」、高雄州半坪山腰的「一起去臺灣博」、花蓮港廳鯉魚山腰的「來臺灣博覽會」。臺灣航運門戶基隆港也高高架起臺博看板,向遠渡重洋踏上寶島的旅客召喚。就連遠在日本東京的秋葉原車站,也從7月中旬開始,在附近樓房屋頂掛上臺博看板。
從1935年10月10日開幕,為期50天的博覽會期間,臺北市營公車每天平均投入120部車輛,展覽期間將近300萬人次搭乘。火車時刻還因此大改點,共加開1934次列車,創下臺北車站單日總乘車人數突破9萬人次,僅次於當時日本東京車站的13萬人次,遠遠超過大阪與京都。
盛會結束不久,戰爭勃發時局丕變
臺博會期間,還邀請了同為日本殖民地的朝鮮與滿州,在當時的臺灣帝國大學校園(現今臺灣大學羅斯福路校本部),跟臺灣進行了野球對抗賽。
那時臺灣糖業十分發達,會場備有砂糖涼水供參觀者免費飲用,佔地240坪的茶業館還設有喫茶室,只要購買茶券就可以品嚐紅茶與點心。
臺博會期間的旅臺觀光客,以日本人為主,除了工商團體,還有日本中等學校的修學旅行,其次就是中國沿岸各省,除了「滿州國駐日本帝國特命全權大使」謝介石,以及福建省主席陳儀與廈門市長王固磐的官方參訪團,還有民間推出的觀光團,原本航行於基隆廈門之間的固定航線之外,總督府還將基隆香港的定期航線,縮短香港的停留時間,增加廈門臨時停留港,以輸運中國旅客。
資料記載的廈門地區來臺觀光團,分為7天、10天、14天等三種行程,費用從40圓到100圓不等,來臺華人只需向當地日本領事館申請證明,即可省下護照手續及12圓費用,甚至有人提議,為了吸引對岸吸食鴉片的華人觀光客,只要持有當地領事館發給的煙癮證,來臺期間就能購買鴉片。
也許當時年僅一歲的舅舅跟他那位不到20歲的大姐姐,應該是跟親族長輩參加了觀光團,還向日本領事館謊報母子身份,申請來臺證明,因此省下護照費用12圓。
這場規模盛大的博覽會在1935年舉辦,在此之前,由林獻堂等人領導的團體,長達13年共發動了15次的「臺灣議會設置請願」行動,雖然最終沒有成功,卻促成1935年由日本政府頒佈臺灣地方自治制度改正案,讓州、市、街、庄議員半數改由民選,這是臺灣地方自治的起點。
這場熱鬧的始政博覽會結束不到兩年,日本因為發動「蘆溝橋事變」而點燃中日戰火,那時外婆因為臺灣籍的身份,帶著小孩搭乘日本撤僑船隻離開廈門港,回到臺灣。1941年日本偷襲珍珠港,全面爆發太平洋戰爭,直到1945年,廣島與長崎遭受原子彈轟炸,日本成為戰敗國,失去了殖民半個世紀的臺灣,而臺灣後來也經歷全島大屠殺的228事件,與接著而來的白色恐怖時期和長達數十年的軍事戒嚴。228當時的臺灣行政長官,就是曾經來參觀過博覽會的陳儀。
舅舅跟當年抱著他搭船來到臺灣參觀博覽會的大姊都已經過世了,他們是生長於亂世的一代,童年卻見證了1935年那場盛會,不知他們是否也說過,「比遊月宮回來還要歡喜!」
註:外公的二弟張錫祺,畢業於千葉醫專(後來合併為千葉大學),是高雄第一位開業的眼科西醫,之後在上海創辦了東南醫專,戰後則是創辦了安徽大學。撰寫中國第一部《眼科學》與《眼底圖譜》。妻子是日本帝國陸軍中將馬場正郎之女。
標題圖片:由吉村清太郎所繪製的臺灣博覽會鳥瞰圖(出自《臺灣世紀回味:時代光影》,遠流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