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回：日本佛教的暴力性

否定一切暴力的佛陀

在第5回的解說中，我們闡明了日本佛教不存在僧伽，並且為運營僧伽而制定的戒法「律藏」也毫無作用。這種狀況從日本引入佛教之初一直持續至今，歷經1300年也從未改變。

因為律藏不起作用，所以日本佛教僧侶形成了在其他佛教世界看不到的獨特生活方式。即便出家也不受戒，飲酒、結婚成家這類行為在律藏裡本都是犯戒行為，理應受到處罰。而不知律藏存在的日本佛教卻不認為是多大的問題。最多也就被批判為「不合社會常理」。而這些日本佛教才有的特性中，最為重要且深刻的一個特性便是「對暴力的肯定」。

律藏是絕對禁止僧侶對他人行使暴力的。械鬥自然是不許的，就算是有必要斥責弟子時，也絕不允許使用暴力。僧人連觀看軍隊行進都是禁止的。其他宗教存在「雖然邪惡的暴力行為應該禁止，但為了消除對本宗教的威脅而行使的暴力則是正義的，是被允許的」這種聖戰觀念，但佛教即便對此也是不允許的。認為一切暴力都是違反佛陀教義的行為，都應受到批判。

沒有律藏的約束，故而肯定暴力

佛陀在印度始創的原始佛教就是這麼絕對否定暴力，然而在此後漫長的歷史中，這一基本原則逐漸坍塌，肯定暴力的風氣不斷抬頭。僧人行使暴力的事例在眾多佛教國屢見不鮮，即使僧人不親自下場，借用僧人的權威性促使當權者行使暴力的事例至今也時有發生。然而即便如此，只要律藏還有效，這類行為就依然是「違背律藏的非佛教徒的行為」，是律法處罰的對象。有了律藏的約束，佛教僧侶才能夠調伏自身想要肯定暴力的本能欲望，堅守正道。

然而在日本佛教界，這個律藏是無效的。其結果可想而知，日本佛教界就打著聖戰思想的大旗，對暴力採取了積極容忍的態度。「既為護法，僧人便可施暴」，或是「為護法而展開暴力爭鬥是理應積極推行的善行」——這類肯定暴力的想法逐漸得到認同。

可問題在於他們口中「理應護法」的「法」絕不是佛陀所宣說的原教旨佛教，而是指每個僧人所屬的宗派和教團。也就是說，他們把為維護自己的地位、權威和利益而行使的暴力，歪曲成了正當的佛教行為。

由於整體日本佛教都是在沒有律藏約束的狀態下發展的，因此這種肯定暴力的姿態並不限於個別宗派，而是成為了整個日本佛教界的共識。整個佛教界肯定「正義的」暴力，同時支撐著佛教界的庶民社會也不以為忤——這點恰恰體現了不受律藏約束的日本佛教的特異性。

僧人軍隊無法無天

勾結貴族階層，獲取不菲既得利益的奈良佛教界和真言天臺二宗就曾為了維護自身立場而使用暴力。最典型的例證就是被稱作「僧兵」的「僧人軍隊」。奈良佛教的寺院代表東大寺、天臺宗的中心寺院京都延曆寺等許多寺院都豢養僧兵，所作所為無法無天，就連天皇都沒法管束。

另一方面，脫胎於天臺宗並以反天臺宗姿態登場的新興佛教宗派為擴張自己的勢力範圍也行使暴力。淨土真宗（又稱「一向宗」）的「一向一揆」便是實證。開山祖親鸞為人謙遜，言行中全然不見暴力色彩，可繼承他衣缽的組織運營團隊卻組建了強大的軍隊，跟阻礙自身擴張的舊佛教勢力和權勢者正面開戰。其軍事實力強大非凡，在15世紀到16世紀的約100年間，越前、加賀、三河、近畿等廣大區域都一直是淨土真宗的掌中之物。這種為擴張勢力範圍而產生的暴力性並不僅見於淨土真宗一家。當時眾多新興佛教宗派都或多或少存在這樣的暴力性，僧侶牽涉暴力行為一直得到世間允許。

為二戰助力的日本佛教界

此後，等到權力不斷集中，德川幕府一統日本的江戶時代，所有佛教宗派便在幕府的統治制度下劃定勢力範圍，從此便井水不犯河水，佛教的暴力性也暫時地收斂了鋒芒。然而這只是暫時的休眠，風險依然存在。因為「僧人不得牽涉一切形式的暴力」這一律藏的基本原則一直沒被接受，所以一旦周圍的社會狀況發生變化，這種暴力性就會立刻死灰復燃。

江戶時代落幕，德川幕府倒臺，進入明治時代後，新政府開始推動神道的國教化。隨著新政「神佛分離令」的頒佈，長久以來被視為一體的神道和佛教開始分家，佛教被迫屈居於神道之下。一番操作後，日本變成了以天皇為中心的神道國家，而此時的日本佛教界則選擇同以天皇為頂點的新興神道勢力展開合作。最大的理由就是想與國家權力共築防線，阻止今後從國外進入的基督教勢力的侵蝕。在驅除基督教這一共通的目標下，日本宗教界擰成了一股繩，佛教界站到了以天皇為中心的國家權力身後，成為了一大支援團體。

終於在日本對中國和歐美諸國發起戰爭後，長久以來銷聲匿跡的日本佛教的暴力性在「天皇統一亞洲，創造以日本為中心的和平世界」的大義名分之下，再次露出獠牙。在這個時代，日本佛教界是以怎樣的姿態助力於二戰，又有多少僧人親自下場參戰？這些問題即便戰爭結束後也長期曖昧不明。直到最近，才出現了一些研究成果逐漸解開真相。

二戰中，雖然佛教界也有人站出來強烈反對僧人參戰，但大部分宗派從上到下都積極助力發動戰爭。他們積極號召信徒參戰，用信徒的佈施去製造武器，宣傳將天皇和佛陀視為一體的思想。從中可以窺見「為守護己方正義的暴力是可行的」這一自古以來的邏輯。

隨著日本戰敗，天皇親口宣佈「以自己為中心形成的日本宗教世界已經崩潰」，日本的宗教結構一夜之間灰飛煙滅，以驚人的速度改頭換面，成為了民主主義國家。在這一變化中，日本佛教的暴力性再次潛形匿跡，現在的日本佛教看不到一絲暴力性的影子。然而，「僧人不得牽涉一切形式的暴力」的基本原則依舊沒有深入人心。這是沒有律藏約束的日本佛教今後必須攻克的一大問題。

標題圖片：每年6月京都市左京區鞍馬寺舉行的「竹伐會式」法會。扮演僧兵的僧人斬斷象徵大蛇的青竹,祈願五穀豐登（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