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田樹先生眼中的東京都知事選舉：「性善說」嘲諷者的廟會

逐漸消失的選舉基本認識

這次的東京都知事選舉給我的印象是，「選舉是穩固民主主義根幹的方式」這種觀念已經崩壞了。選舉應該是選民將代表自己立場的公職人員送入立法場所的一個寶貴機會，但現在的日本似乎正逐漸失去這樣的基本認知。

「『性善說』的制度充滿了漏洞，而這些漏洞已經被『攻破』」，內田樹先生如是說，東京都內（川本聖哉攝影）

知事選舉的當選者只有一人，但「保護國民防止NHK傷害黨（NHK黨）」卻提名了包括相關團體在內的24位候選人。他們甚至在24個候選人專用的佈告欄貼上相同的海報，進行所謂的「佈告欄霸佔」行為。NHK黨還將張貼海報的權利轉讓給那些捐贈一定金額的人。佈告欄上甚至張貼了與選舉無關的人物或動物照片，以及引導至網站的二維碼。除了NHK黨，也有其他候選人張貼含有「別再限制言論自由」語句與猥褻圖片的海報，這些行為讓人難以置信。包括政見發表會在內，許多候選人試圖藉此引起關注，增加影片網站等的追隨者，將選舉視為單純的炒作或賺錢的手段。

不僅限於公職選舉法，我們社會中的許多制度都是在「性善說」或者「市民基本上都會依照常識行事」的假設下設計和運作的。然而，「性善說」的制度充滿了漏洞。只要「攻破」這些漏洞，就能輕易被利用於個人利益。在選舉這種為候選人提供各種特權的機會中，被利用來追求私利或嘲弄代議制民主主義。這次的選舉正顯示了這一點。看來「性善說」已經行不通了。

安倍政權開始的作風

然而，我認為選舉會被如此輕視，是因為自2012年以來，安倍晉三、菅義偉、岸田文雄三代首相的自民黨政權一再輕視立法機構。

根據日本國憲法，立法機構為「國權的最高機關」，但自安倍政權以來，自民黨政權一直致力於將行政部門置於立法機構之上。結果是，涉及國家基幹的重要議案經常在未經國會審議的情況下僅由內閣決定，遭到在野黨強烈反對的法案也被強行通過。自民黨政權極力讓國會審議看起來只是一個「形式上的儀式」，毫無實質意義。

安倍前首相曾多次錯誤地表示「我是立法機構的首長」。這可能是他透露出「占有過半數議席的政黨總裁可以自由立法」的自身真實感受。然而，一個法律制定機構的立法首長同時兼任法律執行機構的行政首長的政體，被稱為「獨裁制」。也就是說，他反覆地在宣稱「我是獨裁者」，這完全否定了民主主義的精神。

2024年7月6日，東京都中央區銀座，群眾正在聽東京都知事選舉候選人的街頭演說（AFP時事）

嘲弄代議制民主主義

在現行憲法下，要實現獨裁制，最有效的手段就是「降低立法機構的威信」。如果大多數選民認為「國會沒有在運作」「國會審議只是空洞的儀式」「國會議員並非被挑選出的優秀人才，而是優先考慮私利的人」，那麼民主政治實質上已經告終。

正因如此，自民黨在過去12年間，努力打造出國會議員（包括自民黨議員在內）在聰慧度和道德倫理上可能「不如普通市民」的印象。他們成功了。透過大量製造出在智力和德性上「平均以下」的議員，雖然無法壯大自民黨本身，卻成功地摧毀了立法機構的威信。

其結果就是，現在選舉的真實情況，有「嘲弄代議制民主主義」的人參選，而且有不少選民投票給他們。NHK黨把曾因以暴露醜聞以賺取流量而知名，並被判罪的YouTuber東谷義和（藝名：ガーシー）送進國會，極力降低國會威信和國會議員的權威，但這並非他們的獨創手法，只是加速了自民黨所開始的這場遊戲。

此次東京都知事選舉中獲得第二高選票的石丸伸二，是前任廣島縣安藝高田市市長，在任期間多次與市議會對立，並因持續闡述市議會未能正常運作的問題而受到網民關注。這也忠實地遵循了安倍前首相所體現的「獨裁志向」路線，即「立法者」和「行政者」的對立關係中，「行政者」應該居於上位。

日本維新會也一樣有「獨裁志向」。他們所提倡的「減少議員席次」，聽起來像是「削減不必要開支」的合理政策，但實際上意味著「讓各種政治立場不同的代表在議會上討論是浪費時間，不如把全權委任給首長」。

政治獻金風波根本上也相通

自民黨派系的政治獻金問題，將國會議員們利用職位堂而皇之地違法的事實曝光於世。這起風波同時傳達了兩個訊息：一是「國會議員都是些泛泛之輩」，這顯示了民主主義的空洞化；二是「只要是貼近政權核心的議員，違法也不會被處罰」，則空洞化了法治精神。

將這些訊息視為「警告」的人，會認為「這樣下去不行」，並著手進行政治改革吧；而將這些訊息視為「現狀報告」的人，則會感到「民主政治已經結束」，被空虛感侵蝕而萎靡不振。看來相當多的日本人對這起風波抱持著「人世間就是這樣」，無奈地接受了這一現實。

英國首相邱吉爾曾說過：「民主政治是最糟糕的政治形態，不過，前提是排除了過去的所有其他政治形態。」為什麼民主政治「最糟糕」呢？因為它是一種非常難以運作的政體。民主政治是一種以「理性思考的公民佔多數」為前提的制度。如果多數選民不是「成熟的大人」，民主政治很容易淪為愚民政治。因此，民主政治不得不懇請人們：「拜託，請成為成熟的大人！」沒有其他政體像民主政治這樣，需要市民具備政治上的成熟。

帝政、王政、貴族政和寡頭政，這些政體都認為「市民越幼稚愚鈍，統治成本就越低」。因此，這些政體向市民宣揚著「無需變成熟」，不斷地給糖吃般地表示：「你們不用思考困難的問題，這些工作由我們統治者來代勞，你們只要繼續愚昧無知」。中國歷史書《十八史略》中，裝傻說道「帝力何有於我哉」的「擊壤鼓腹」老人，連自己被統治都沒察覺，正是愚民的理想典型。

只有民主政體反其道而行，不僅不會縱容市民，還要求市民「成熟起來」，承擔這個麻煩的責任。因此，民主政體才會被討厭。

「事實查核員必須以威信來評估政治家的言論」（川本聖哉攝影）

強化限制是無止盡的打地鼠遊戲

為了防止這次選舉的混亂情況再次發生，有人提出要提高候選人的保證金金額，或將推薦人數設為參選的條件之一。然而，我原則上反對設置讓參選變得困難的條件。我們不應該為了應對部分「鑽制度漏洞的人」而去限制我們現有的政治自由。

我之所以這麼認為，是因為即使基於性惡論的觀點，雖可以建立一個完全杜絕違法行為的系統，但即便如此，設計和維護這樣的系統會耗費大量成本，且效果有限。因為「駭客」就是「找漏洞的專家」。轉向性惡論並不會對民主政體帶來正面影響。

如果要制定規範，就必須依循法律來監視和取締，需要大量的成本來構建體系。但即使制定了規範，對方仍然會尋找新的漏洞。這可能會變成一場無止盡的打地鼠遊戲，並且不會為民主帶來新的價值。

為了重建「公民社會的常識」

我們應該著手重建「公民社會的常識」。如果「你正在做的事是不合乎常識的」這種說法在現實生活中有強大的規範力，就不需要制定法律。

2016年的美國總統選舉期間，《華盛頓郵報》對候選人的言論進行了事實查核，並以「皮諾丘」為單位來顯示其發言的真實性。「部分誤認或斷章取義」記為1個皮諾丘，「重大遺漏或誇大」記為2個皮諾丘，「重大事實誤認或明顯矛盾」記為3個皮諾丘，「大謊話」則記為4個皮諾丘。前總統唐納·川普更被授予了「無底限皮諾丘」的稱號。如果有可信賴的事實查核者以其威信評估「誰在說真話」，那麼就不需要法律規範。

這次的東京都知事選舉再次顯示，如果沒有足夠多「有常識的正常成年人」，民主政治是無法維持的。如今，「當個成熟的大人」、「注重禮儀」、「不合常識是可恥的」這些話語已經不再具有強大的規範力，但是，我依然會耐心地繼續倡導這些觀念。

（整理：nippon.com編輯部 松本創一）

標題圖片：由於有同一個單位推出大量候選人參選，東京都知事選舉的官方佈告欄上出現了多張相同設計的海報。（松本創一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