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日本角度觀察美國選舉的“難解之處”:「文化戰爭」、「黨內初選」與「黨內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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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第118屆議會開議。民主黨在參議院維持多數,但眾議院則轉為相對弱勢。即便如此,民主黨內氣勢清朗的原因在於,總統所屬的政黨在期中選舉中往往遭受挫敗,然而這次期中選舉改變了這個法則,這是由於阻止了「紅色浪潮」(共和黨大獲全勝)導致的。這決不讓人意外。從期中選舉的備戰階段開始,至少從筆者聽聞民主黨的內部消息來看,是意料之事。民主黨內部的目標設定為參議院增加2席,維持多數優勢;在眾議院守住個位數的差距。這個目標幾乎已經實現。
被紐約時報評為預測最精準的民主黨策略家羅森伯格(Simon Rosenberg),從選戰初始便屢次認為不會捲起紅色浪潮,選戰結果將只有些微差距。2022年原本便已具備對於民主黨有利的改選條件。從聯邦參議院的選舉狀況來看,相較於共和黨改選20席,民主黨僅改選14席,變動算少數;而相較於共和黨有5個現任議員席位由新人出馬競選,民主黨僅有1席如此。再加上共和黨現任議員退任的5個州裡,有3個州是競爭激烈的關鍵州,目前賓州已由民主黨勝選。基於人口普查進行的選區重劃,讓民主黨在眾議院的優勢選區增加,如此分析也在FiveThirtyEight民調網站上廣獲矚目。不過,若從日本角度觀察,此次的期中選舉也突顯出原本看不見的美日差異。
「墮胎權」成為主要爭論焦點的原因
對於日本人而言,第一個難以理解的是美國的文化戰爭與價值觀。最為象徵性的是人工流產的墮胎權成為主要爭論焦點一事。期中選舉最佳選戰策略在於,煽動遭受執政黨「剝奪」權利的被害者意識,2010年共和黨向選民訴求,國民自由醫療的權利將會遭到歐巴馬健保所剝奪,煽動恐懼心理;而2022年的民主黨則強調,人工流產的墮胎權會被剝奪。
人工流產的墮胎權已不限於狹義的女性議題,而是定位成美國人的守護自由之戰,進一步引起並擴大在民主黨男性支持者、LGBTQ、無政黨傾向的選民層之間的認同感。守護墮胎權的活動影響各州政治的情形之下,同時在5個州舉行的公民投票,更拉抬了州長選舉和各州議員的選情。在美國的州議會裡,總統所屬政黨未失去任何一州的多數優勢,從1934年以來的期中選舉,首次出現如此的選舉結果。
在通貨膨脹如此劇烈,總統拜登的支持率持續低迷的情況之下,多布斯訴傑克遜婦女健康組織案(譯註:Dobbs v. Jackson Women’s Health Organization)牽涉到人工流產的墮胎權,而民主黨善於利用對於該判決的反彈與不滿,但從美國外部來看,卻產生某種違和感。日本在歷史上也曾受基督教的洗禮,但不太熟悉對於進化論教育秉持異議的原理主義式基督教,墮胎權也不會在日本成為決定政治判斷的爭論焦點。日本從去年以來,無論在國會裡,抑或媒體上,統一教會與政治家的深厚關係皆沸沸揚揚,議論紛紛,不過從日本政教分離的感覺來看,美國的基督教與政治的密切關係超乎想像。
美國不以特定的宗教或教派作為國家宗教,強迫國民信仰,但如此的政教分離概念,從日本政教分離的感覺來看,則是相當寬鬆。此外,並非只有基督教右派所支持的共和黨與宗教有所關聯,自由派的天主教徒和黑人教會等民主黨方面,以宗教信仰為基礎的票倉亦根深蒂固,極為強韌。民權運動和自由派政治改革的領導者,原本就是牧師等神職人員。
此外,若美國與日本之間有所不同,女性主義和LGBTQ等解放運動的對立主軸便是其中一項差異。解放運動追求關於性別與性的多樣性,雖然在日本亦扎根活化、有所進展,其背景在於打破家父長制度與男性優越社會;但在美國社會裡,無論對於同性婚姻,抑或墮胎權利,來自基督教的反彈成為政治爭論的焦點。兩者性質不同。
即使同為共和黨總統,前總統川普並非如同前總統小布希是一位虔誠的重生基督教徒(*1),但川普實現諾言,提名保守派人士為聯邦法官,獲得基督教保守派的強烈支持。關於擁槍權、種族和移民等問題,美國政治有其特殊脈絡,但最高法院作出關於墮胎權的判決,成為川普政權的政績,讓社會保守派喜出望外,另一方面也激發了民主黨的支持群眾,產生反彈聲浪。若要從美國外部理解如此的政治結構,對於美國「文化戰爭」的認識不可或缺。此次選舉可以說讓這一點更為明顯可見。
(*1) ^ 重生基督徒指的是獲得精神層面再生(新生)體驗的基督徒,美國前總統小布希的重生體驗曾獲得宗教保守派的高度評價,麥可・葛森(Michael Gerson)等白宮的演說撰稿人非常巧妙地在總統演說裡置入宗教性的修辭語句。但宗教保守派對於小布希政權幻滅,認識到比起總統個人的虔誠信仰,實際行動更加重要,此後開始讚揚前總統川普。Gerson, Michael J., Heroic Conservatism: Why Republicans Need to Embrace America’s Ideals (And Why They Deserve to Fail If They Don’t), New York: HarperCollins, 2007.
黨內初選所象徵的「草根政治」
對於日本人而言,美國選舉難以理解的第二點在於,黨內初選與正式選舉的本質差異。這可以歸因於政治學比較制度論的問題,亦即,決定候選人的制度不同。日本無黨內初選。這關係到黨內幹部掌控的權力大小。美國政黨由選民在地經營,理所當然需舉辦初選,決定由誰出馬參選。但在日本,則是等到公布日看到特別設置的公告欄上貼出的海報,才初次得知候選人是誰。選舉期間極短,已經決定支持哪個政黨的選民,選票是投給政黨,而非候選人個人資質的優劣與否,因此在單一選區的選票上,也會出現比例代表式的投票行為。候選人即使在選區落敗,亦可在比例代表制度裡敗部復活。(譯註:日本國會選舉有單一選區制度,也有政黨的比例代表制度,類似臺灣的區域立委與不分區立委。臺灣禁止在兩種制度提名相同人選,但日本則允許重複提名,因此會出現敗部復活的現象。各政黨在比例代表名單上,將不同候選人排為同一順位,依照「惜敗率」——候選人的得票數除以該選區獲最高票者的得票數之比率——的高低順序分配席次,亦即,越接近當選者票數的落選者,優先在比例代表制度復活。)
對於關心日本政治的外國人,值得推薦的日本紀錄片不少,不過電影《為何你不能成為總理大臣?》(なぜ君は総理大臣になれないのか,2020年),對於理解政黨幹部掌控的權力之大,相當值得參考。另外還有HBO紀錄片《歐巴馬:白宮之路》(By The People:The Election of Barack Obama,2009年)貼身紀錄了歐巴馬選戰,若能觀看比較兩部影像作品,在競選活動的主要施力點上,美日間的差異將一目瞭然。
《歐巴馬:白宮之路》為2008年歐巴馬選戰的紀錄片,但大半內容是關於初選過程,而且聚焦於初選首戰的愛荷華州黨員大會。觀看此片可以理解到年輕世代投注於政治的熱情,如何成為黨內抗爭與改革的原動力。在美國境外的總統選舉報導,主要以兩黨競爭角逐的正式選舉為主,但美國特有草根政治的真正樣貌,則潛藏於黨內初選之中,因為初選決定了次期政權與議會的黨內勢力分佈。
另一方面,電影《為何你不能成為總理大臣?》則是日本民進黨(譯註:2016年,民主黨與維新之會、改革集結之會的部分勢力合併後,改稱為民進黨;2017年,部分成員脫離後成立立憲民主黨;2018年,留在民進黨的成員與希望之黨合併為國民民主黨。)的眾議員小川淳也參與2017年眾議院選舉的紀錄片。小川由於黨內的諸多因素,被迫代表希望之黨出馬競選,卻在選區遭遇慘敗。民進黨與希望之黨的合併並非小川之本意,在政策層面上也無法向香川1區的選民做出合理說明,這部影片赤裸裸地記錄下此情況。
在永田町裡(譯註:位於東京的永田町為日本行政與立法機關聚集之要地),政黨由上而下地接連成立,然後解散消失。在政黨幹部決定候選人的過程裡,握有選舉權的選民幾乎無法碰觸到黨內的政治運作。自己支持的候選人突然代表其他新成立的政黨出馬競選,在掃街宣傳車上和車站出口拜託選民再次支持。如同藉由比例代表制度而敗部復活的議員沒有辭職的義務,議員當選後若要離開政黨,亦毋須獲得選民的許可。
黨內初選與正式選舉之間大不相同的政治力學
日本無黨內初選,容易認為美國的初選如同「預賽」,但那是決定黨代表候選人的政治權力運作,在初選時獲得的支持,不一定會轉換成正式選舉時的支持力量。即使在美國政治標榜中間路線與跨越黨派的時代,黨內初選的勝利與正式選舉的勝利之間,偏離幅度不大。然而,今天在激烈兩極化的情況下,如何舉行黨內選民能夠接受的選戰,和無黨派選民也一起投票的正式選舉勝出,其方法將會不同。反過來說,初選可以勝出的候選人與可以在正式選舉當選的差別越來越激烈,因此讓美國政黨參與選戰規劃的相關人士相當辛苦。
在2022年期中選舉的正式選舉裡,親川普的候選人無法獲得壓倒性勝利,證明包含無政黨傾向勢力的美國主流社會拒絕川普風格的政治,但這本身並不意味著川普在共和黨內遭到全面否定。川普在黨內初選時表示支持的人選,幾乎都勝出成為共和黨的候選人,面對川普如此強大的黨內勢力,連前副總統錢尼的女兒、當時也是現任眾議員的莉茲.錢尼(Liz Cheney)也在初選中落敗。經過共和黨在正式選舉的艱困苦戰後,立場搖擺的勢力紛紛遠離川普,但這不等於主流派便能老神在在。因為黨內仍然存在帶有川普特質的反建制爆發力量。直到眾議院選出議長為麥卡錫(Kevin McCarthy)的最後一刻,以自由黨團(Freedom Caucus)為核心的議員仍然持續抵抗。這些議員並非效忠於川普個人,而是以貫徹草根政治、抵抗黨內幹部為其政治美學。
從美國外部來看,可能會將無法選出眾議院議長的情況,視為民主主義的失敗。但需要投票與遊說的一連串過程,並不會對於政策造成實際的巨大傷害——特別像是外交停滯等問題。這些過程反而呈現出黨內存在的多元意見。人們對於政治將有許多看法。事務不會匆匆忙忙得出結果,這是民主主義的美德。另一方面,或許也有政治應該以效率擺在第一的想法。由於這些原因,政府扮演的角色或民主主義的定義上,在國際間產生差異,外國對美國民主主義的評價也將出現大幅度的跨度。此外,更不能忘記政黨的規範與幹部的制度性差異。美國不存在日本式的黨中央,亦無黨主席。在政治意見兩極化的時代,需要強力的假想敵,才能讓政黨團結,一致向外。
民主黨與共和黨都存在黨內對立
於此,第3重要的是兩大政黨的內部分裂。特別是檯面下日趨嚴重的黨內對立與對立的變質,這些情況從美國外部難以察覺。美國很難出現真正意義上的第三大黨,足以在議會獲得許多席位,因此兩大政黨內部微妙的路線對立,反而更加重要。過往民主黨內派系的鬥爭主軸在於中間派與自由派,現在則是新世代的左派勢力抬頭。在社會運動領域以BLM(Black Lives Matter)為代表,參與選戰的則有來自支持伯尼·桑德斯(Bernard “Bernie” Sanders)的競選活動相關團體。
這些人對於政黨的所屬意識薄弱,無法輕易地便組成第三大黨,而是認為民主黨的內部改革較有可能實現。事實上,在期中選舉投票日的兩週前,民主黨進步派黨團發出「信函」給總統拜登,要求美國政府在烏俄戰爭展現影響力,盡早促成與俄羅斯的停戰協議。關於支援烏克蘭的政策,民主黨應該內外一致皆依循拜登政權的援助方針,但內部仍存在不同意見。對於民主黨來說,算是在期中選舉期間爆發的「事件」。即便如此,讓那些議員與民主黨持續合作的,非常諷刺地,正是川普的存在。
「反川普」作為政治的黏著劑與火藥,的確非常強大有效,民主黨無論是在期中選舉裡驍勇善戰,抑或讓人工流產的墮胎權成為爭論焦點,原因都是在於川普的存在。而極為諷刺的是,只要川普持續展現他的政治存在感,將成為民主黨內對立抗爭的遏止力量。
另一方面,直至目前為止,團結共和黨的假想敵是前眾議院的議長裴洛西,在她卸任後,目前僅憑借對於拜登的厭惡,激起的團結力道太過薄弱。若無法依照2016年總統大選時的反希拉蕊陣營,打造出作為共同假想敵的稻草人偶,共和黨將在內部潛藏分裂火種的狀態下展開競選活動。但反過來看,若過度厭惡民主黨,將難以實行跨黨派的政治活動。共和黨雖然是多數政黨,但優勢差距不大,在內部存在抵抗勢力的狀況之下,眾議院議長麥卡錫將持續深陷於進退兩難的困境。
標題圖片:美國期中選舉進行開票作業期間,美國總統拜登在華盛頓特區的集會上發表演說,2022年11月10日(Getty/共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