佇立於歧路轉角的香港，以及中國：關於港版國家安全法的實施

中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以下簡稱為全國人大）的常務委員會所制定的港版國安法（正式名稱為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維護國家安全法），自宗主國英國回歸將滿23週年的前夜──2020年6月30日深夜，正式於香港特別行政區實施。從隔天開始，香港警察立即根據該法陸續逮捕相關人士，其中特別是在8月10日逮捕了香港報紙蘋果日報──對中國共產黨（以下簡稱中共）抱持批判論調而廣為人知──的創辦人黎智英，以及在日本最知名的民主派運動家周庭等10名人士（其後交保獲釋），在全世界引發了大震撼。

一般認為，該法改變了中央政府和香港之間的關係與香港的一國兩制，以及國際社會如何看待中共政權，成為一大轉捩點。本文意圖檢視深刻影響這個時代的港版國安法之背景與意義，以及該法實施的意義為何。

制定港版國安法的時代背景：習近平路線的延伸

港版國安法大大地改變了香港命運，該法其實並非突然從天而降。習近平在2012年第18次黨代表大會登上中共總書記的寶座以來，以「國家安全」瀕臨危機為由，在黨內提出強化政策作為維護措施。在抱持著國家內外皆「關於國家安全的狀況日益嚴峻且複雜」的認識之下，2013年中共第18屆3中全會上，決議創設國家安全委員會作為指揮機構，2014年4月15日，由習近平擔任主席的中央國家安全委員會成立。在同年秋天舉行的第18屆4中全會上，提出了建構國家安全法律體系的方針，2015年1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審議通過國家安全戰略綱要，同年7月，更審議通過並實施維護國家安全的相關基本法──此即為國家安全法。

2015年7月9日，大舉調查並逮捕超過200名處理維權人權相關案件的律師，科以刑事懲罰，自此以來，所謂人權維權律師幾乎被趕盡殺絕。而在新疆，中國當局以預防恐怖攻擊為藉口，從2016年以後，設置名為職業技能培訓中心的再教育營，大量關押維吾爾族，進行洗腦教育，強制使用漢語，大幅減少民族語言的教育，當下正進行著宛如滅絕維吾爾族的暴行。

此外，更持續妨礙、破壞、監禁、懲罰中國各地基督新教的非正式、正式教會和教徒，以及在各領域活動的NGO草根團體。進入習近平體制以來，對於公民的自由與權利，中共一路毫不罷休地進行赤裸裸的鎮壓。

這些一連串的行動，皆源自習近平提出的所謂「總體國家安全觀」這個概念，而將此概念以法律形式明文化的，便是前述的國家安全法。總體國家安全觀的特徵在於，將國家安全的根本置於「政治的安全」之上，同時將其視為遍及經濟、軍事、文化、社會等各個領域的整體安全（該法總則第3條），堅持在中共的領導下進行維護國家安全的計畫（總則第4條）。

「政治安全」的核心指的是政權的安全、社會主義體系的安全，若說得更明白一些，即為鞏固中共執政的地位。（參考鄭淑娜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国国家安全法》導讀與釋義》，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16年，26頁）。總而言之，中國所謂的國家安全之核心在於，中共作為執政黨的安全絕對不可輕易更動，在此希望大家可以注意，這一點與各國的國家安全相比，看起來相似，卻大大不同。

因此，中央國家安全委員會作為指揮機構，決定國家安全的相關政策，指導戰略與方針的實施，推進相關法律的制定，卻設置在中國共產黨的內部。如同中共軍事委員會掌握軍隊統帥權，以及國家監察委員會實施公務人員的監察工作，至今以來，這些委員會不僅是黨內機構，同時也是國家機關，也就是所謂「一套人馬，兩塊牌子」的雙重性機構，但國家安全法是一個僅設置於黨內的機構，卻毫無顧忌地制定法條，給予法律權限，擁有如此特殊的結構（該法總則第5條）。除了主席（習近平）與副主席（李志強、張德江）之外，皆不公開其餘成員的具體資訊。

在如此狀況之下，香港從2019年春天頻頻爆發反對修訂逃犯條例的街頭示威（「反送中」），縱使行政長官林鄭月娥公開表示正式撤回該修訂草案，主張所謂五大訴求（包含行政長官以及立法會的普選）的抗議示威活動仍絲毫未見停歇，更產生示威民眾與警察之間的暴力衝突，緊急事態持續升溫。北京認為這是國家安全的危機步步逼近，在同年10月底的中共第19屆4中全會上，決議制定香港的國家安全維護相關法律，其後事態演變至目前港版國安法的實施（該法制定的詳細來龍去脈，請參考筆者專文「香港版国家安全保全法と「一国二制度」のゆくえ」，『ジュリスト』，1549號，84-89頁）。

如此一來，港版國安法的實施便意味著，習近平就任總書記以來的路線，也延伸及於香港。

港版國安法的意義：一國兩制的終結

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禁止分裂國家、煽動叛亂、顛覆中央政府等行為，至今以來都屬於特區的立法權限（基本法23條），但港版國安法的實施意味著，中央可藉由立法變更權限。由於實施該法，中央政府與香港特區的關係、香港的自由和權利、民主主義、法治、以及香港與國際社會的關係都將產生巨大改變（具體內容請參考筆者專文「香港版国家安全保全法は香港の何を変えるか」，『法学セミナー』，2020年10月號，62頁起）。

依循該法的實施，進一步擴大了中央政府的權限、中國法與中國司法的適用範圍，也因此縮減了香港特區的權限、香港法與香港司法的的適用範圍。新設了分裂國家罪、顛覆國家政權罪、恐怖活動罪、勾結外國或境外勢力危害國家安全罪這4個政治罪名，以往可以自由從事的行為，將因刑事法律遭受處罰。

無論哪個犯罪構成要件都非常籠統模糊，界線不明確，相當難以確認其延伸範圍，因此產生廣泛的威嚇效果。事實上，目前已經出現無法判斷究竟是何種具體行為有犯罪嫌疑，卻仍遭到逮捕的案例。

1年前香港民主派曾刊登廣告宣揚理念，牽涉該行動的日本經濟新聞香港支局遭港警調查（8月10日）的事件在媒體上曝光，以及2019年7月元朗謎樣白衣人集團襲擊民主派年輕團體的事件裡，當時前往現場的立法會議員林卓廷遭到逮捕（8月29日），出現疑似該法溯及既往一體適用的案例。蘋果日報的黎智英遭逮捕之際，可以見到他所經營的媒體集團「壹傳媒」（Next Digital）湧入超過200名的警力，大舉扣押資料和電腦等等驚悚畫面。誠如這些事件所象徵的，中共已日益強化對中央和特區政府抱持批判論調的媒體、政治家、運動者所採取的鎮壓與規範。

此外，該法實施後，中小學校教育課程和內容以及圖書館的書籍配置遭介入，大學教師更遭解聘，當局已經加強對於教育和學術領域的規範與涉入。例如教育局已禁止在學校奏唱與播放「反送中」運動中廣為傳唱的歌曲「願榮光歸香港」。而香港大學法律系副教授戴耀廷由於發表支持香港獨立的言論，遭到大學解聘。如此一來，包括網路的言論空間與教育和學術現場遭侵蝕而萎縮，不得不迎合當局之意向。

原本預定今年9月舉行香港立法會的選舉，由於「天賜良機」，遭逢新型冠狀病毒的全球大流行，延期至1年後舉行（全國人大常務委員會「關於香港特別行政區第六屆立法會繼續履行職責的決定」，8月11日）。但在通過該決定之前，選舉管理委員會已先決定取消黃之鋒等12位民主派的候選資格。即使明年舉行選舉，批判中央政府的民主派人士很有可能將無法出馬競選。如此一來，批判當局的在野黨將從香港立法會裡消失。從民主主義的觀點來看，香港的政治制度本來就不完善，此後將完全失去民主主義的要素，瀕臨重大危機，淪為如同中國全國人大一般，僅是掌權者的橡皮圖章。

回歸之際承諾的一國兩制，原本是在特別行政區「不實行社會主義制度和政策，保持原有的資本主義制度和生活方式，五十年不變」（基本法總則第5條）。但由於實施港版國安法，便正面否決了基本法的承諾。對於共產黨一黨專政的批判與懷疑，以及反對的言論和運動，在該法之中都會被冠上顛覆政權的罪名。這無異於在本質上實行社會主義的制度。

中國的經濟體系已非社會主義，而是演變成某種資本主義，大約從10年前開始，如此的認知在經濟學者之間已非少數意見。其中，2018年修憲增加了「中國共產黨領導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最本質的特徵」（第1條第2款）的條文，也就是在憲法中載明體制本身特徵是「社會主義的本質在於黨的領導」。話句話說，對中國而言，目前社會主義的本質並非在於經濟體系，而是演變成黨的領導，也就是規定自我一黨獨裁體制的政治體系才是其本質。不得不說，香港也等同於實行了一黨獨裁的社會主義政治體制。

若更直接了當地說，這便意味著一國兩制的終結。

國際社會看待香港的視線變化：普遍價值的逆行者

「深圳香港化，廣東深圳化，全國廣東化」。香港回歸中國之際，隨處可以聽見這樣的說法。回歸後香港的影響力及於鄰近的深圳和廣東省，最終將成為改變中國整體的觸媒。1990年代裡，曾有過如此樂觀的期待。中國內地亦認為50年的過渡期結束之時，不僅經濟體系，在政治體系的層面上也會進行體制轉換。總而言之，一國兩制是為了從社會主義轉換到資本主義的過渡期。但經過23年後的現在，出現在我們眼前的卻是完全相反的狀況，一國兩制開始往與中國內地相同的社會主義的「一制」方向收緊。一般認為，港版國安法明文確立了這個轉變。

此次，中國藉由施行該法向全世界宣告，香港也要實行名為社會主義的一黨專政體制。這個舉動給全世界帶來不少的衝擊與驚嚇。將一黨專政的威權主義體制擴散至中國以外地區的行動，已經出現在一帶一路的構想和戰狼外交之中，而在香港的舉動更加清楚地證實了前述種種動向。

中國的經濟發展原本亦闇影重重，憑恃經濟力量為武器的強硬外交，正面臨著轉捩點。中國實施港版國安法，再加上又成為新型冠狀病毒全球大流行的源頭，國際社會終於發覺（頓悟）中共政權的本質為何。世界各國眼見情勢如此發展，對中國的態度正出現急速變化。

臺灣在今年1月的總統大選之中，拒絕與中國統一的民進黨候選人蔡英文獲得了壓倒性的勝利。臺灣的選民實際理解到，所謂的一國兩制不過是過渡期，最終將會進入稱為社會主義的共產黨一黨專政，因此只要中國沒有提出有別於一國兩制的其他版本，今後不可能會有人支持與中國統一。

中共藉由港版國安法為一國兩制劃下休止符，公然踐踏了自由、人權、民主主義、法治等國際社會公認的普遍價值，但中共只要受到國際社會的批評，就會突然改變態度，強烈抨擊是干涉內政，更顯荒謬醜惡。

中共似乎已讓自己陷入了無法回頭的不復境地。

標題圖片：2020年7月，香港示威者們抗議港版國安法（Getty Imag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