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悼）谷川俊太郎：伟大的诗人，不断探索语言的潜力

生存的寂寞

谷川俊太郎被誉为日本近代以来最受欢迎的诗人。尽管日本明治时代（1868-1912年）以来涌现出大量优秀诗人，其中包括“近代诗之父”萩原朔太郎、北原白秋、中原中也、宫泽贤治，以及活跃于战后诗坛的田村隆一、茨木Nori子、新川和江等。然而，没有一位诗人像谷川俊太郎这样受到如此多读者的喜爱，且坚持创作70余年。

人类在小小的球体上
睡觉起床然后工作
有时很想拥有火星上的朋友

火星人在小小的球体上
做些什么我不知道
（或许啰哩哩、起噜噜、哈啦啦(*1)着吗）

但有时也很想拥有地球上的朋友
那可是千真万确的事

万有引力
是相互吸引孤独的力

宇宙正在倾斜
所以大家渴望相识(*2)

上述诗文节选自谷川俊太郎18岁时在文学杂志《文学界》上发表的《二十亿光年的孤独》。许多日本人都曾在教科书或者其他地方读过这首诗。该诗用清新灵动的语言，表达了浩瀚宇宙中的人类，既拥有对生存的喜悦，又难免感到孤独、不安、渴望伙伴的复杂感情。

从降生的那一刻开始，人类便向着死亡前行，这是一种悲剧性的内核。自古以来，日本人便在四季更迭的自然中敏锐地体悟到生命的变幻无常，并通过“物哀”来表达这种“生存的寂寞”。

正因为人类意识到自身的不完美与扭曲，所以才会需要他人。人们不断寻找可以填补自己残缺的存在，不停地做着遥远的梦。当读者触及到诗句清冷的表面之下蕴藏的静热后，也不禁会发出一声叹息：“生于此世，何其感伤。”

这首诗让我联想到平安末期至镰仓初期的僧人、歌人西行法师（1118-1190年）的和歌。西行舍弃了武士的荣华，成为一名歌人。千年之前，他与年轻的谷川俊太郎一样，仰望夜空，在静寂的自然中，探索内心，赋歌抒怀。

岂是天月教长叹？
好借蟾光泪涟涟。(*3)

满眼秋色深
野鸭盘旋在黄昏
纵不知趣也动心(*4)

谷川俊太郎的诗随性而直白，看似十分现代，但若究其内核，或就能感受到一脉相承的日本传统情感。

保持“柔软的心”

1931年12月15日，谷川俊太郎在东京出生，他是哲学家、曾任法政大学校长的谷川彻三与其妻多喜子的独子。尽管当时军国主义盛行，但在大正民主思潮中长大的夫妻二人，给了谷川俊太郎开明的家庭环境。每年夏天，谷川俊太郎都会到浅间山脚下的北轻井泽别墅度假。据说，后来他作品中展现出的自然与宇宙意象，正是深受在北轻井泽所见所感的影响。谷川俊太郎入读旧制东京都立丰多摩中学（现都立丰多摩高中），1945年日本宣布战败时，他13岁。

谈论到日本战后文学作家时，他们在二战结束时的年龄是个很重要的问题。造成300多万人死亡的这场战争，平民、士兵、孩童都是怎样度过的？年龄稍有差异，其经历就可能完全不同，这就会影响到他们的文学创作。在战后日本诗坛影响力较大的，有小野十三郎等继承了战时无政府主义运动或无产阶级诗歌传统，否定日本传统抒情诗的诗人；也有鲇川信夫、田村隆一等有过被征召入伍经历，以同人诗刊《荒地》为阵地的“硬派”诗人等。

而谷川俊太郎在二战结束时尚年少，尽管也有过沉重的经历，目睹过横尸遍地的废墟，但他始终保持着一颗柔软的心。21岁时，他加入同人诗刊《櫂》。川崎洋、茨木Nori子以及与谷川俊太郎同代的大冈信等诗人，均是该刊成员，他们的作品温和恬静，读来沁人心脾。

摄于1980年5月（图片：时事社）

不相信诗和语言的诗人

自20世纪60年代起，日本社会逐渐富裕起来，谷川俊太郎从事了一系列文字工作，大众知名度不断提升。1962年，他所创作的星期歌《月火水木金土日之歌》的歌词，荣获日本唱片大赏作词奖；1963年，他为改编自手冢治虫作品的动画片《铁臂阿童木》创作了主题曲歌词；1964年，应电影导演市川崑之邀，还参与了纪录片《东京奥运》的制作工作。接着，在1965年发表的组诗《鸟羽》中的一篇，震动了日本文坛。这首诗提出了一个十分尖锐的问题：诗人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没有什么要写
我的肉体被太阳暴晒着
我的妻子很漂亮
我的孩子们很健康

跟你实话说吧
我以诗人自居
但其实我不是诗人(*5)

诗的语言，是否能真正把握住世间万物和人类心中的情感？在接受前《读卖新闻》编委尾崎真理子采访时，谷川俊太郎表示：“我想，我一开始就对语言的可能性和有效性抱有某种放弃的态度。”（尾崎真理子著《竟被称为诗人》）

在其他采访中，谷川俊太郎也坦言，正是因为他并不信任语言和诗，所以才会不断探索新的表达方式。

自20世纪70年代起，为探索语言的潜力，谷川俊太郎进行了许多前人不曾做过的独创性的日语创作实验。

在1973年的诗歌绘本《语言游戏歌》中，谷川俊太郎尝试只使用平假名写诗，这首“平假名诗”吸引了更广泛的读者。明治时代以后，大量西方概念被译成汉语词进入日语，许多内容抽象晦涩。谷川俊太郎借鉴儿童诗歌的形式，使日语表达更加柔软、灵活。1975年，他翻译了《鹅妈妈童谣》，几乎没有使用汉字，且获得日本翻译文化奖。此外，他还翻译了美国漫画家查尔斯·舒尔茨的长篇连载《花生漫画》（大名鼎鼎的“史努比”就出自这部漫画）。

谷川俊太郎在诗歌和写作领域成就斐然，而另一方面，他一直为追寻超越语言本身的诗意情感和与人的灵魂碰触而彷徨。谷川俊太郎结过三次婚，也离过三次婚。22岁时，他与诗人岸田衿子结婚。第三任妻子则是绘本作家佐野洋子，她最著名的作品是畅销书《活了100万次的猫》。尽管与才华横溢的女性交往，为他的中年带来了亮丽的色彩，但他向尾崎真理子坦言：“我总是旧伤未愈，新伤又来。”

纵观日本近代文学史，诗人中原中也（1907-1937年）曾和文艺评论家小林秀雄（1902-1983年)、恋人长谷川泰子陷入三角关系；为妻子创作了动人诗集《智惠子抄》的高村光太郎（1883-1956年），因锋芒毕露的才情，导致妻子智惠子精神失常。所谓诗人，似乎注定要在诚实面对内心与语言的过程中，历尽灵魂的苦旅，谷川俊太郎亦不例外。

珍惜身边小小的幸福

谷川俊太郎的诗对于日本人来说一直是熟悉而亲切的存在。他的诗作《早晨的接力》（1982年），能让读者感受到地球的辽阔，不仅被收录进教科书，还于2003年出现在雀巢咖啡的广告中。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发生后，他于1971年发表的诗《活下去》在互联网上广泛传播，慰藉了无数人的心灵。

谷川俊太郎的文字不仅治愈了日本人。他的作品措辞易懂，节奏轻柔，还吸引了许多外国的日语学习者。

2020年，东京都杉并区，谷川俊太郎在工作室中（图片：共同社）

中国诗人田原生于1965年。到留学日本后，他接触到了谷川俊太郎的诗，被诗中拥抱人心的温暖世界深深触动。后来，田原将谷川俊太郎的诗翻译成中文并引入中国，并且还因此受到激发，自己也开始了诗歌创作。

爱吃梅子的日本人攀到树上
摇落一树青梅
如梅的雨点
便扑嗒嗒下个不停

梅雨像一件湿湿的青衣
它轻轻地披搭在裸体的岛上

——《日本梅雨》节选(*6)

田原从谷川俊太郎的诗中获得的，不仅是语言的丰富性，还褪去了政治和社会制度对人们的束缚，注重从枝头梅果、散发的清香和落地的声音等细微之处去感知自然与生活。这是一种生活方式和哲学——珍惜这世上点点滴滴的小小幸福。

如今，谷川俊太郎作品被译成包括英语、中文、法语、德语等在内的20余种语言，成为世界各地人们了解日本文化的一个窗口。为表彰他的这一功绩，2019年，谷川俊太郎获得日本国际交流基金奖。坐着轮椅出席颁奖仪式的谷川俊太郎充满朝气地说：“我不想成为大师级人物。”此言赢得了在场记者们的热烈反响。

据统计，谷川俊太郎仅公开发表的诗作就超过2500首。即使年逾九十，他仍不断尝试新的表达形式。在谷川俊太郎与作家Brady Mikako的来往书信集《此世与彼世》（2023年出版）中，收录了他的一首题为《这个》的诗，其中写道：

上次穿这个
已是九十年前
本以为会不习惯
心头却涌上一股莫名的怀念
真是令人意外

谷川俊太郎在诗中描写了自己上了年纪，穿上纸尿裤之后的现状。因为老去，生活中的繁琐和不便越来越多。即便如此，他依然通过诗歌的描绘，唤起人们的温情。

虽然我们再也无法读到谷川俊太郎的新作，但他留下的诗篇如星辰般永恒闪耀，将一直陪伴在我们左右。

标题图片：2021年12月24日，在自己家中的谷川俊太郎（共同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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