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白芒,旧梦繁华──平城京与长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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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阵阵叩咚声响,电车摇晃前行,车窗外是一片土黄平野,景色苍莽,树木稀疏。不久,土黄平野被一片白芒之海所取代,一座高耸的中国风朱红门楼蓦然闪现在视野一角,眨眼间便又被电车抛在了脑后。
人间的北极星
这是近铁奈良线,从大和西大寺站前往新大宫站途中所看到的车窗景色,这一段铁路就从奈良时代的宫殿“平城宫”遗址上横切而过。那座朱红门楼,便是复原的平城宫南门,朱雀门。
2020年11月中旬某日,天气大晴,我独自造访了平城宫遗址。这是我第三次来到奈良,但前二次都只是在奈良公园和鹿群嬉戏、被鹿群追赶,并未来到平城宫遗址。
那日天气毒热,实在不像秋天,一轮巨日悬在苍穹之中发着灼热白光,蒸烤着眼前这片赭色荒野。荒野延伸至视线无穷远处,却有一座华丽宫殿赫然立于原野之上,白色础石阶梯、朱红门柱、黑色屋顶与金色装饰,若有人不知此处便是平城宫遗址,只是偶然路过,想必根本看不出任何脉络。
这是大极殿的复原建筑。大极殿乃宫廷正殿,天皇即位与元旦朝贺等国家祭仪便在此举行,是平城宫中最重要的建筑物。“大极”一词来自中国思想里的“太极”,那是开天辟地之前,阴阳清浊融为一体的混沌鸿蒙状态,中国神话里,清明阳气上升而为苍穹,混浊阴气下沉而为大地,于此始得天地初分。也就是说,太极便是天地乃至于万物的根源,投射到政治哲学上,太极便成了宇宙的中心,也就是北辰、北极星;北辰又被认为是天帝居所,故人间帝王居所,也就成了“太极”。古代中国,皇宫里的中枢建筑以太极殿、太极宫为名者,不在少数。大极殿、太极殿与太极宫,可说便是人界的北极星了。
和铜元年(708年),日本元明天皇颁布《平城迁都诏》,并在2年后的和铜3年(710年)迁都奈良。究其背景,是希望将日本建设为律令制国家,并告知诸外国。大宝元年(701年),《大宝律令》制定施行,日本遂完成其律令制度的筹备。日本天皇为将此事报告大唐天子,派遣遣唐使前往长安城,使者这才发现长安城的结构与当时的日本都城全然不同。长安城将皇宫置于都城北侧,而当时的日本都城“藤原京”,皇宫则几乎是在都城正中央。
尊北思想
长安城的结构有其思想背景,在中国的方位观里,最以北面为尊,北辰乃天帝居所,正如“君子南面”一词所示,帝王之尊便要坐北朝南、南面天下;与此相对,群臣便要面向北方、俯首称臣。这种思想大概与日照状态关系匪浅,中国位于北半球,面南的建筑日照良好,又可以遮掩寒冷北风,“南面”等于“面阳、光明”,面向光明既是吉祥,又有统治得正大光明之意。此外,帝王乃龙之化身,龙好水,而在中国五行思想里,水对应的方位即为北方。帝王居所必须坐北朝南,原因便在于此。直到今日,华人圈依旧喜好坐北朝南的建筑。附带一提,若是东方与西方相比,则以东为尊,因为那是日出方位,是故“东宫”即为皇太子之意。
从现代人的观点而言,或许会觉得这种思想不过迷信,没有遵从的必要。但是在启蒙时代以前,正如西洋崇尚基督教的世界观,东亚也仍处于神权称霸的时代。在神权时代里,人类要合理化其统治权威,往往便需要向超自然的力量寻求解释,所以中国皇帝才会自称天子,宣称己身乃是天命所归,日本天皇也才会自称是天照大神的后裔。若是轻忽了这种超自然的力量,便可能动摇到其统治根基,因此当权者往往无法忽视风水、宇宙观这类迷信。而当时大唐帝国的宇宙观与方位观,乃至建都之法,都处于东亚文化的尖端,日本作为后进之国,会想积极效法也是理所当然。
长安城的缩影,平城京
这样做,也有实际的好处。仿效长安城建造出自己的都城,日本就比较容易被承认是独立国家,一旦确立了其独立国家的地位,便不容易遭到外敌入侵。换言之,都城的建造关系着国家的未来。其实不论往古来今,若先进国家有什么先进的文化或思潮能够带来具体好处,比如能帮助稳定政治基石、提高国家的存在感,或是带来经济利益等等,那么其他国家往往便会争先恐后地仿效,比如民主制度、资本主义、奥运主办权,根本上都是同样道理。就这样,日本迁都奈良,在这块土地上建造了长安城的缩影,平城京与平城宫,作为日本国的北辰之地。
曾作为北辰之地盛极一时的平城宫,在历经1300年岁月淘洗后,如今却只剩一片荒野。连废墟都不是,有的只是荒野。虽然此地已整修为历史公园,种了树、修了步道,但往昔曾存在过的壮丽宫城、皇族生活的荣景却已繁华事散、悉归尘土。走在平城宫遗址上,遥想远古时代此处曾有过的故事,忽然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浮上心头,接连带起了一段记忆。
那是在中国西安大明宫遗址里散步时的记忆。西安就是古长安城,唐代长安城有太极宫、大明宫与兴庆宫三座皇宫,以大明宫最为富丽堂皇,其面积达3.11平方公里,占地之广,在中国历代宫殿建筑里也是数一数二,比当今日本皇居(含外苑共2.3平方公里)还大,约相当于北京紫禁城(0.72平方公里)的4倍。
本来,大明宫只是建来作为夏季行宫,主要宫殿仍是长安城北部中央的太极宫,但这座太极宫却有个致命缺陷:当初长安城建造之时,为了勉强符合前述以北为尊的宇宙观,而将太极宫置于都城北部中央,但这里却偏偏是个凹陷地形,既潮湿又闷热。唐高宗李治素有疾病,受不了太极宫的恶劣环境,遂于662年大举扩建大明宫,以作为新的居所。大明宫改建动员了数十万劳工、耗费大笔税收,甚至停发长安各级官员一个月俸禄,方始建成。这座大型宫殿在之后的230年间,一直作为大唐政治文化的中心,极尽繁华;那是公元7、8世纪大唐帝国强盛的象征,日本等亚洲各国使节前来此处拜谒天子,武则天在此即位,唐玄宗与杨贵妃也是在此谈了场比翼连理的恋爱。
旧梦繁景埋荒野
如此盛极一时的大明宫,终究也在唐末战火中烧成废墟,经过千年岁月流转化作荒野,还曾经成为贫民居住地。2010年,中国政府才将此地整修为遗址公园,植树铺路,复原部分建筑,并在各地建起了说明板。即使如此,往昔的宫殿也已消失无踪,繁华旧梦终究只能朝地底黑暗之处,用想象力去寻求了。不论平城宫或大明宫,走在遗址之上,都有种类似的寂寥感,使人不禁心想,若有哆啦A梦的时光腰带(能在原地穿越时间的道具),该有多好。
以长安城为原型兴建的平城京,抓到许多长安城的特征:位于都城中央、纵贯南北的朱雀大路、棋盘状的街道、位于北部中央的宫殿、宫殿南门朱雀门,乃至东市与西市,就连都城东南隅有池水这点都颇为相像。不过长安城几乎是长方形,但平城京在东北部则凸出了一块。另外,平城京不论长宽都是长安城的一半,因此面积大约是四分之一。长安城的朱雀大街宽150公尺,平城京的朱雀大路则宽74公尺,正好大约一半。现代日本共有3条宽100公尺的道路,但150公尺的倒是没有。朱雀大街宽成这样,与其说是道路,不如说是广场。
至于都城东南隅的池塘,在长安城的叫“曲江池”,在平城京的叫“越田池”。曲江池在唐代曾是著名景胜,有美丽的皇家庭园,景色冠绝,贵族常前来此处游玩,刚考上科举的新科进士也会呼朋引伴,在此聚会盛宴。当时流行一种叫“曲江流饮”的风流游戏,将斟了酒的酒杯浮在池中,任池水将酒杯流走,停在谁的面前,那人便须将那杯酒一饮而尽。曲江流饮的习惯,名列“长安八景”之一。昔日曲江池的热闹景象,也跟着唐代灭亡而一并没落,历经千年岁月,曲江池也终于干涸。现在的西安有“曲江池遗址公园”,这是2007年在曲江池遗址上整修的公园。另有一座叫“大唐芙蓉园”的主题乐园,名称取自隋朝皇帝厌恶“曲”字,遂将“曲江池”改名为“芙蓉池”之故事。
位于平城京东南隅的越田池,似乎就没有这般荣景了,毕竟平城京作为日本都城,只维持了约70年,且日本虽从古代中国学习了各种制度,不知为何却没有仿效科举制度(及宦官制度)。即使如此,走在平城宫遗址上,仍不免怀想起在曲江池遗址公园所看到的景色。
从大极殿沿中轴线往南直行,便可见一片白芒之海,迎风摇曳,白芒之中有铁路穿行而过。跨过铁路平交道后,复原的朱雀门就耸立眼前,我又想起从近铁奈良线车窗中看出去的风景。话说回来,到底为什么受到国家认可为特别史迹、又名列世界遗产的平城宫遗址内,会有铁路穿行而过?奈良人不觉得曾经的皇宫遗址上,有铁路这样大牌穿过,看起来实在不太好看?但其实这个区间的铁路,早在平城宫遗址受到挖掘前便已铺好,因此即使后来大家发现这里是皇宫遗址,却也无可奈何了。不过现在政府已在规划工程,要将铁路移走,以避开平城宫遗址。工程耗时良久,预计要到2060年才能完工,一旦工程完成,电车穿越遗址、从车窗可以看到宫殿复原建筑的特异景象,将不复见。距离2060年还有40年,待到彼时,自己会身在何方,又在做些什么呢?那未来毕竟太过遥远,光是想象便足以令人头昏。
标题图片:荒野中耸然伫立的平城宫大极殿(笔者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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