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佛像

摄影师六田知弘:感受波动,用镜头记录佛像的“秘密”

人物访谈 艺术

摄影家六田知弘的摄影题材领域十分广泛,其中包括佛像、欧洲和亚洲各地的文物、东日本大地震的遗物等。其作品的共通底色是“放弃表达自我”,与拍摄对象身上的内在世界同频共振。“我在用镜头记录拍摄对象向我展示的秘密”。六田的作品不仅在日本国内,在海外也享有极高评价。

六田知弘 MUDA Tomohiro

摄影家。1956年出生于日本奈良县。1980年,早稻田大学教育学院毕业。以“人和宇宙、自然之间的根源性纽带”为主题,以人、风土、建筑物、石头、水、墙壁、东日本大地震的受灾物等各种事物为对象展开摄影活动。凸显内在精神面的佛像摄影作品尤其备受海内外赞誉。主要摄影作品集有《云冈石窟:佛宇宙》(2010年,富山房国际)、《罗马式建筑:光影中的隐匿之物》(2017年,生活之友社)、《佛宇宙》(2020年,同前)、《运庆》(2023年,求龙堂)等。www.muda-photo.com

丢掉“我要拍了”的意识

鬓角浮现的血管、嘴角的细纹、慈祥的眼神......。这张沐浴着自然光浮现真容的“无著菩萨立像”图片(运庆作品,兴福寺收藏),是六田的代表作之一。那种真实感,仿佛鲜活的无著矗立眼前,让见者为之心动。

无著菩萨立像
无著菩萨立像

与这一表情的邂逅,只有短短10分钟。据六田回忆,这次不经意的拍摄瞬间是一次特别的经历。

无著菩萨立像等精美佛像齐聚一堂的摄影集《佛宇宙》
无著菩萨立像等精美佛像齐聚一堂的摄影集《佛宇宙》

2017年秋天,当时六田为东京国立博物馆举办的“运庆”展专程去兴福寺北圆堂拍摄无著像。上午的拍摄动员了寺院、博物馆相关人士、摄影助手等十多个人手,终于“拍好了”。摄影告一段落,大家满意地进入午休时间。

这时六田才打开手机,发现有个未接来电,是大学时代的朋友打来的。六田回电后,友人告知“我右腿连根截肢了”。这个消息让六田大脑一片空白,后来员工开会确认下午的流程,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回到北圆堂,六田发现上午原本关好的门,不知为何开了一扇。走进堂内,低角度的冬日阳光从敞开的门洞射入,反射在地板上,昏暗的空间内,一尊无著像显露真容。

“就是这个!”

员工都准备下午的拍摄去了,谁也不在。独自一人使用长焦镜头一气呵成,完成拍摄。六田既没有特意等待这一瞬间的到来,也没有计划过,完全丢掉了“这尊佛像,应该这么拍”的意识。这个瞬间,六田感觉自己接收到了无著像展示给他的“秘密”信息。

通知我“你可以拍了”

六田称,拍摄对象把“秘密”向自己展示时,就是通知“你可以拍了”。他便按照指示,用镜头记录那个瞬间。六田说:“拍摄对象自己就能发出丰富的信息,远超摄影师的所思所想。我必须变成一个‘接收器’,去拥抱那些信息。”

这种状态也可以说是把日常意识放空的“无心”状态,不过六田的原话是“变成中性体”“让意识下沉”,这是六田每次面对拍摄对象时都会寻找的状态。他把佛像和美术品、建筑物等各种拍摄对象向自己讲述的信息,用镜头如实地记录下来。拍摄对象会变,但这一姿态不变。

那么,六田化身“接收器”,感知到的东西又是什么呢?他说,是拍摄对象所内含的“祈祷的记忆”和“时间的记忆”。拍摄东日本大地震灾区留下的遗物时,六田感受到,这些物品生前的主人的记忆、受灾前后流淌过的时间记忆,统统化作一股强烈的波动。

摘自摄影作品集《时间的画像 东日本大地震的记忆》,该作品拍摄的是被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时发生的海啸吞噬,洪水退去后遗留在地面的遗物
摘自摄影作品集《时间的画像 东日本大地震的记忆》,该作品拍摄的是被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时发生的海啸吞噬,洪水退去后遗留在地面的遗物

经历数百年至上千年时光流转的佛像,其承载的记忆更为厚重。制作佛像的信徒运庆,在信仰的佛像面前双手合十的信众,这些记忆的堆积,引发出波动。摄影师调整自己,同步共振,将这种波动抱拥入怀。六田也说:“摄影师需要具备抓取这些波动的接收器。”

“照片不是个适合表达自我的媒介”

六田并不是一开始就达到这种境界的。早稻田大学的学生时代,他很敬佩开拓了新领域的摄影师东松照明(1930-2012年),想拜师学艺,却遭到无情拒绝。不过,他后来一直找东松点评自己作品,交流不断。其间有一次,东松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你是把摄影当作自我表达的手段了吧?照片不是个适合表达自我的媒介。小说和画画更能实现自我表达。”

“东松老师自己的拍摄作品不也是在自我表达吗?凭什么这么说我?”——解开这个心结,是2年后的事了。六田大学毕业后,去了尼泊尔东部的喜马拉雅地区,那里居住着少数民族夏尔巴人。六田在夏尔巴人的村子里待了18个月,四处走动,拍摄人物和风景。

“和自身相比,身外的世界更广阔更深远,简直天壤之别。拿拍摄外界来完成自己渺小的自我表达,简直是牛鼎烹鸡,愚蠢至极,这样根本拍不出好东西。拍摄对象发出的那些无法用语言悉数捕捉的部分,需要我化身接收器,将其定格在照片上。这才是我的使命。”这便是六田在夏尔巴人的村庄,通过“颠覆自身世界观的体验”而得出的结论。

在喜马拉雅山中的夏尔巴人村庄体验生活拍摄的第一部摄影作品集《光之赤足——夏尔巴人》
在喜马拉雅山中的夏尔巴人村庄体验生活拍摄的第一部摄影作品集《光之赤足——夏尔巴人》

在那个时刻,六田终于亲身体会到东松老师说的那句“摄影作品不适合用来表达自我”。之后,他便一直把这句话作为自己的信条。

与光的粒子融为一体

在夏尔巴人村庄拍摄的第一部作品集《光之赤足——夏尔巴人》(1990年)、以中世纪罗马教会和修道院为题材的《罗马式建筑 光之圣堂》(2007年)、《石与光 熙笃会修道院》(2012年)《罗马式建筑——光影中的隐匿之物》(2017年)。六田的作品集大多以光为标题。

六田重视自然光拍摄,源自小学时期被祖父带着巡游奈良古寺的经历。在昏暗的佛堂内,他们连续几小时一直观看隐隐绰绰的佛像。他说,于是“我看到了光的粒子,而我潜入到粒子堆里。我总是能跟佛像发出的东西同频同步。”

这点,在夏尔巴人村庄的经历中得到了确认。在《光之赤足——夏尔巴人》的后记里,六田写了这样一段话。

这种光线的扩散和聚集相互交织,令人炫目。大概是这个原因吧?我时不时会被拖入一种奇妙的眩晕感中。架起相机,窥探世界,不知为何,让我有种站在异世界入口的感觉。然后,我感到那个跟这个世界不同的世界,跨过了交界线,肆意入侵这个世界。

六田捕捉到的光,跨越了国境和宗教,引人共鸣。以罗马式教堂建筑为主题的摄影展在巴黎举办之际,收获了众多观展者的惊叹:“照片上有我们小时候在教堂感受过的光影。”“你一个东方人,为什么能捕捉到我们感受到的光?”

没有装饰的、昏暗的修道院堂内,柔和的光线从小窗射入,光影中仿佛感到上帝的存在。八百多年来人们的信仰堆积成记忆,六田知弘作为“接收器”,接收到了这些记忆发出的光的波动。这些照片就是证据。

摘自摄影作品集《石与光 熙笃会修道院》,该作品集收入了在建于欧洲中世纪的罗马式建筑——熙笃会修道院拍摄的照片
摘自摄影作品集《石与光 熙笃会修道院》,该作品集收入了在建于欧洲中世纪的罗马式建筑——熙笃会修道院拍摄的照片

“宇宙奥秘的碎片”定格在照片上

胶片时代开始摄影师职业生涯的六田说,数码相机的登场是一个转折点。

在胶片相机时代,因为无法当场确认拍摄的画面,拍得越多就越烧钱,所以大多数情况是事先在脑子里构想一个理想状态,再慎重地按下快门。然而,进入数码时代后,这种顾虑就不存在了。不必再费尽心思瞻前顾后,六田说:“使用数码相机的话,可以在不经意间抓住那些特意拍摄而拍不到的‘宇宙奥秘的碎片’”

六田第一次使用数码相机拍摄的对象是运庆的佛像。当时也是因为佛堂内狭窄,没法使用大型胶片相机,他感受到佛像发出的一种“气”在流动,于是果断按下了快门。当场在液晶显示器上确认后,发现自己感受到的东西如实完整地记录在照片上。“哇,拍到了不得的画面了!”六田不禁低声惊叹。当时的场景,如今依然记忆犹新。

在影展上,很多人会问六田“拍摄前,你一直在等待光线吗?”,但六田会否定:“绝无此事。”他在拍摄前不会预先构思光线状态。他说:“我会在拍摄对象周围走动,当在不经意的瞬间邂逅那道光,我会下意识地按下快门”。这种风格一直没变,而数码相机的技术进步,更是极大扩展了这种表现手法的可能性。

不假思索,接受指引,摄影师与拍摄对象之间因共鸣而产生的感动,通过作品与更多人共振,不断荡漾开去。相信六田接收这种波动的“天线”将越来越敏锐,今后也会不断带领观展者遨游神秘的异世界。

摘自摄影作品集《云冈石窟 佛宇宙》,该作品集反映了中国三大石窟之一云冈石窟的全貌
摘自摄影作品集《云冈石窟 佛宇宙》,该作品集反映了中国三大石窟之一云冈石窟的全貌

采访:近藤久嗣(nippon.com日本网 编辑部)
编辑/撰文:住井亨介(nippon.com日本网 编辑部)

标题图片/文中采访图片:川本圣哉

标题图片:摄于驹泽大学禅文化历史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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